风雪灌进大殿,烛火猛地一斜,几乎熄灭。残柱边的血迹还在往下淌,一滴接一滴砸在石板上。
上官孤云站着,背对着破窗,怀里是赵婉儿发凉的身体。她的头靠在他胸口,呼吸断断续续,手指动了一下,没能抬起来。
他没低头看她。目光一直盯着窗外那片翻卷的雪幕。左肩的伤口还在流血,现在被冷风一激,疼得整条手臂都麻了。
但他没松手,也没后退。双脚稳稳钉在地上,像一根插进地里的铁桩。
孤云剑横在臂弯里,剑柄上的蓝宝石沾了血,暗红一片。
他用右手压住赵婉儿的肩膀,左手握着剑,指节泛白。只要有人再靠近一步,他就会出剑。哪怕真气只剩一丝,他也绝不会再让那枚透骨钉碰到她。
屋檐外传来一声轻响。瓦片被踩动的声音。
上官孤云立刻抬头。一道人影站在西边檐角,银纹黑袍贴在身上,脸上戴着半张金属面具。正是银护。他手里捏着一枚细长的透骨钉,指尖轻轻摩挲着钉尾的刻痕。
两人对视。风雪在中间呼啸而过。
银护的目光从上官孤云脸上移开,落在他怀中的赵婉儿身上。她闭着眼,脸色苍白,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想睁开却使不上力。
银护的手指动了动,透骨钉缓缓抬起,对准了殿内。
上官孤云没有躲。也没有举剑格挡。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踏出,整个人完全暴露在窗外视线之下。他的背影挡住了赵婉儿全部身形,墨色劲装在风中猎猎作响。肩上的血顺着袖子往下流,在靴边滴成一小滩。
“你要杀的是我。”他说,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传了出去,“她是无辜的。只是一个姑娘。”
银护没动。
上官孤云又往前走了一步。这回踩到了血泊,鞋底发出轻微的黏响。他站得更直了些,把剑横在胸前,却没有摆出攻击姿态。更像是在宣告:你想动手,就得先杀了我。
“你若还有人性,就冲我来。”
风停了一瞬。
银护的眼神变了。不是愤怒,也不是犹豫,而是一种极短的震动,像冰面裂开一条看不见的缝。他盯着上官孤云看了三息时间,然后缓缓收手,将透骨钉收回袖中。
他转身,跃下檐角,身影一闪,落入风雪深处。
方向是西边树林。
上官孤云没追。他知道自己追不了。真气枯竭,肋骨处的钝痛一阵阵往上涌,刚才那两步几乎耗尽了力气。他只能站着,直到确认那人真的走了。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穿过破洞的呼啸声,和地上血滴落的轻响。
他慢慢低头,看了一眼赵婉儿。她的嘴唇已经没了颜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把她往怀里扶了扶,左手松开剑柄,转而环住她的背,防止她滑下去。
“撑住。”他说,“别睡。”
赵婉儿的眼皮抖了一下。她似乎听到了,但没回应。右手手指蜷了蜷,像是还想抓住什么。
上官孤云靠着残柱坐下,动作很慢,生怕牵动伤口。他把赵婉儿抱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胸口,用体温去暖她。血从她肩头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浸湿了他的手臂。
他抬起右手,抹掉她脸上的血污。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然后把她的头发往后拢了拢,露出额头。
外面雪还在下。西边林子里的脚印很快会被掩埋。但上官孤云知道,那个人去了哪里。他记下了方向,也记下了那双眼睛里的光。
不是杀意,也不是仇恨。更像是一种审视。
他不想深究。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活下来。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跳得很弱,但还在。他又撕下一块内衬布条,压住她肩上的伤口。血立刻渗透了,但他没换,继续按着。他知道不能随便移动她,否则钉子会伤得更深。
赵婉儿忽然咳了一声。嘴角溢出一点血沫。
上官孤云立刻低头看她。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了,瞳孔有些涣散,但还是努力聚焦在他脸上。她看着他左肩的位置,那里也有血在流,顺着锁骨往下淌。
她想抬手,但抬不起来。
“你……”她声音极小,几乎被风吹散,“受伤了……”
“没事。”他说,“小伤。”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渐渐有了焦点。她记得刚才那一幕,他转身向前走,把整个身体挡在她前面。那一刻,她以为他会倒下。
但她没看到他倒。
她只看到他的背影,站在风雪里,一动不动。
她嘴角动了动,想笑,可刚扯一下就疼得皱眉。
上官孤云用手掌贴住她脸颊,帮她挡住冷风。“别说话,省点力气。”
她点点头,眼睛慢慢闭上。呼吸比刚才平稳了些。
他靠在柱子上,抱着她,一动不动。外面天色越来越暗,殿内光线越发昏沉。烛火只剩最后一根还在燃,火苗晃得厉害。
他低头看她。她的睫毛上有雪融化的水珠,贴在皮肤上。他用拇指轻轻擦掉。
这一刻,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松了一下。不是因为赢了谁,也不是因为挡住了暗器。而是因为她还活着,还在他怀里。
他想起半年前在广州城,也是这样抱着一个受伤的人。那时他只想活命,只想逃。可现在,他宁愿自己中十枚透骨钉,也不愿她再受一点伤。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变了。他只知道,从她摔倒在雪山那天起,有些事就已经不一样了。
风又吹进来一阵雪。他把她的头往怀里按了按,用自己的大氅盖住她全身。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北方看雪原。”
她没回答。睡着了。
上官孤云也没再说话。只是坐着,抱着赵婉儿,守着这一方残殿里的安静。
远处林间,一片银纹袖片挂在枯枝上,随风轻晃。西边路上,几串脚印通向废弃药庐,边缘已经开始积雪。
殿内,孤云剑躺在地上,剑刃朝上,血顺着锋口缓缓流下,滴在石板上,晕开一朵暗红。
风雪停了。残殿里只剩下月光从破瓦间漏下来,照在石板上的一滩血迹上。
上官孤云靠着断柱坐着,左手还环着赵婉儿的腰。她的头靠在他胸口,呼吸平稳了些,但身体还是凉的。
他没动。肩上的伤口已经结了黑痂,可一用力就会裂开。肋骨处的钝痛一阵阵传来,像有东西在慢慢碾压。他知道不能睡,可眼皮越来越沉。
赵婉儿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她睁开眼,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左肩。
衣袖被血粘住,边缘发硬,颜色发黑。她咬牙撑起身子,右手刚一用力,肩上的伤就传来刺痛,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别动。”上官孤云开口,声音很哑。
她没理他。左手撑地,一点点坐直。然后伸手去解他衣领的扣子。动作很慢,手指抖得厉害。
“你……也受伤了。”她说,话断断续续。
他想抬手拦,可刚动肩膀,旧伤就抽着疼。他只能看着她把衣袖往下褪,露出那道深可见骨的划口。血已经干了,可皮肉翻着,边缘发紫。
她撕下自己裙摆的内衬,用融化的雪水沾湿,轻轻擦他伤口上的血垢。手一抖,布角蹭到创面,他肌肉绷紧,却没出声。
她抬头看他,眼里有愧疚,“疼吗?”
“不疼。”上官孤云说。
赵婉儿低头继续擦,动作更轻。可第二次又碰到了伤口,他呼吸一顿,她立刻停下。
“对不起……”她声音低下去。
“不是你的错。”他说。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布条叠好,压在上官孤云伤口上,然后一圈圈缠上手臂。包扎到一半,她手一软,整个人往前倾。上官孤云立刻抬右臂揽住她腰,把她拉回怀里。
她靠着他喘了几口气,额头全是汗。
“够了。”他说,“好好休息。”
“不行。”她摇头,“你失血太多,得处理干净。”
“我已经没事了。”
“你骗人。”她抬头盯着他,“你脸色这么白,还在流汗。刚才抱我的时候,手都在抖。”
他没反驳。
她看着他,忽然说:“那天在瘴雾岭,我练剑摔下来,你接住了我。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没说话。
“你没笑我狼狈,也没说我笨。你只问我,摔着没有。”她声音轻了,“后来每次我遇到危险,你都在。福州城、杭门、现在……都是你在挡。”
他喉头动了动,“我不想再看你受伤了。”
她说,“下次让我来护着你一次,好不好?”
他心头一震。多年来的习惯让他本能地想推开这话,想说“我不需要谁护着”。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
他只是抬起手,把她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指尖碰到她脸颊,冰凉的。他顿了一下,才收回手。
她没躲,只是靠得更近了些。耳朵贴着他胸口,听他的心跳。
“你还记得吗?”她问,“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欧阳山庄。你穿着墨色劲装,披着银纹大氅,手里握着孤云剑。我本来想挑战你,可你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记得。”他说。
“那时候我觉得你太傲了。可现在我知道,你不是傲,是不想让人靠近。”
他没否认。
她忽然抬起手,覆在他左掌上。那里有一道老疤,横在掌心,是半年前在广州与飞镖王死战留下的。
“这伤……是因为救人才有的吧?”她问。
他沉默几息,“嗯。”
“那你以后……也让我救一次。”她说,“哪怕只是替你挡一下药囊,或者递一把剑。”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不大,但很稳。
她没挣,也没动。只是把脸埋进他肩窝,轻声说:“我不想只是被你护着的人。”
外面月光移到了殿中央。西边林间的脚印已经被新雪盖了一半。废弃药庐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屋顶积雪厚重,看不出有人活动的痕迹。
殿内,孤云剑躺在地上,剑刃朝上,血顺着锋口滴落,在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上官孤云右手仍握着赵婉儿的手,没松开。她闭着眼,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他低头看她。发间玉簪歪了,一缕头发垂在颈侧。他伸手想去扶,可刚动手指,她就醒了。
“你一直没睡?”她问。
“嗯。”
“为什么不睡?”
“怕外面还有人来。”
“银护不会再来了。”她说,“他要是想杀你,刚才就不会走。”
“他走了,不代表没人来。”
她看着他,“那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等到天亮。”
“然后呢?”
“追脚印。”
“我跟你一起去。”
“你伤还没好。”
“我可以走。”她说,“只要你不把我丢下。”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性,只有坚持。
他终于点头。
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可刚扬起就皱眉,肩上的伤又疼了。
他立刻扶住她,“别硬撑。”
“我不硬撑。”她说,“我只是……不想再当累赘。”
他没说话,只是把大氅往她身上拉了拉,裹紧两人。她的头重新靠在他胸口,手还握在他的掌心。
月光移到了剑刃上。血滴落的速度慢了,最后一滴挂在锋口,迟迟不落。
殿外,西边林道尽头,一道低矮的屋影埋在雪中。屋顶烟囱没有烟,门缝透不出光。可就在月光照不到的墙角,一块银纹布片挂在枯枝上,随风轻轻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