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身体前倾,摆出关切姿态:“恢复得怎么样?”
不等回答又自顾自叹息:“当年你坠河,我沿着河岸找了你整整三天。”
陈磊指节捏得发白,面上却扯出个模糊的笑:“是吗?那真要多谢你了。”
他舌尖尝到自己鲜血的锈味——那三天,他正拖着秀雅在冰冷的桥洞下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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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磊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凳子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仿佛稍一松懈,某种支撑着他的东西就会彻底崩塌。屋内光线晦暗,他的脸半隐在阴影里,只有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弧度,显露出极力压抑的痕迹。
林浩似乎很满意这种主导的氛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叠,自然而然地又将那块腕表展露在最显眼的位置。他看向陈磊,眉头蹙起,脸上堆砌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关切:
“阿磊,”他唤道,目光在陈磊身上扫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受损的物品,“说真的,你恢复得怎么样了?我看着气色……好像还是不太好啊。”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惋惜,“那时候的事,真是……太突然了。”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事,但彼此心知肚明。
陈磊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盖的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突起,泛着青白色。林浩身上古龙水的味道混合着水果的甜香,一阵阵飘过来,让他胃里隐隐翻腾。
见陈磊沉默,林浩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沉重的、仿佛能感同身受的痛惜。他抬起眼,目光放空,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堪回首的回忆里,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沙哑:
“你是不知道啊……当年你出事,掉进河里……”他刻意停顿,观察着陈磊的反应,“我得到消息,魂都吓没了!立刻扔下手里所有事情,沿着那条河,没日没夜地找了你整整三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激动,右手抬起,在空中用力地比划着,强调着寻找的艰辛与范围的广阔。
“三天!脚底都磨出了水泡,嗓子也喊哑了!我心里就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死也要见尸!我不能让我最好的兄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他说得情真意切,眼眶甚至微微泛红,仿佛那三天的寻找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是他生命中一段极其悲壮的经历。
“轰——!”
陈磊的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
“沿着河岸找了你整整三天”……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地扎进他的记忆深处,将那些被他刻意尘封、不愿触碰的黑暗画面,血淋淋地钩了出来!
冰冷的河水,刺骨的寒意,肺部呛水的灼痛,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挣扎,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岸上有人影一闪而过……然后是更漫长的黑暗与冰冷。
当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志爬上岸时,第一个念头不是庆幸劫后余生,而是林秀雅!他拖着断腿,在寒冷的夜风中爬行,找到同样受伤、蜷缩在桥洞下瑟瑟发抖、几乎失去意识的林秀雅。那三天,不是林浩口中沿着河岸徒劳的呼喊,而是他和秀雅在死亡边缘真正的挣扎!
没有食物,没有干净的饮水,只有呼啸的冷风和不断侵袭的恐惧。秀雅腿伤感染,发着高烧,意识模糊,他只能用冰冷的河水一遍遍给她擦拭额头,撕下自己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服为她简单包扎。他抱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生命的温度在一点点流逝,那种绝望,比河水的冰冷更刺骨,比黑夜更漫长。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用一块尖锐的石片,在桥墩上刻下歪歪扭扭的求救记号;记得是如何在深夜,听到远处似乎有脚步声,用尽力气发出嘶哑的呼救,却只引来野狗的吠叫和更深的寂静;记得是如何撬开附近农田里冻硬的萝卜,嚼碎了喂给秀雅,维持着她最后一线生机。
那三天,是地狱。
而现在,眼前这个衣着光鲜、腕戴着他父亲所赠手表的人,正用一种缅怀功绩般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诉说着他虚构的、充满“情义”的“寻找”。
愤怒像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寻找着喷发的出口。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血液冲击着耳膜,发出轰鸣。他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将口腔内壁咬破流出的血,带着铁锈般的咸腥。
他不能发作。
不能在这里,不能在秀雅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肌肉牵扯着,努力挤出一个极其模糊、近乎扭曲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空洞。
“是吗?”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沿着河岸……找了三天?”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然后才慢悠悠地,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补充道:
“那真要多谢你了。”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直视着林浩那双看似真诚的眼睛。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最后客套地给予一句评价。
林浩脸上的表情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陈磊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没有预想中的感激涕零,也没有悲愤交加地控诉,只有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和一句轻飘飘的“多谢”。这让他准备好的后续说辞,比如强调自己当时多么焦急、付出了多少代价,都像是打在了空处,无处着力。
他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但很快被更浓的“关切”覆盖。他干笑一声,摆了摆手:“谢什么,我们之间还用说这个?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他说着,目光再次扫过这间破旧的屋子,扫过床上沉默不语的林秀雅,意有所指地叹息:“只是没想到,你和秀雅后来……唉,也是吃了不少苦啊。要是当时我能找到你们,或许……”
他没有把话说完,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和一种“如果我在场一切都会不同”的暗示。
陈磊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那个模糊笑容依旧挂着,像一张不合时宜的面具。只有放在膝盖上,那攥得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真正的风暴。
那风暴的中心,是冰冷的河水,是绝望的桥洞,是秀雅苍白的脸,是腕表刺眼的反光,和林浩此刻这张虚伪到令人作呕的面孔。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