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自然地坐下,身体舒展,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抬手整理领带,腕表再次暴露在陈磊视线中,表盘反射的光像一根冰冷的针。
陈磊盯着那表带边缘几乎磨灭的刻痕——那是他当年不小心磕碰留下的印记。
借走时林浩笑着说“一定完好归还”,此刻却俨然已是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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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身后合拢,将外面过于喧嚣的晨光隔绝,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中药的苦涩味似乎更浓了,混杂着果篮里散发出的、过于甜腻的水果香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氛围。
林浩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或者说,他毫不在意。他姿态闲适地走向屋内那张看起来最稳固的木椅,动作流畅地坐下,身体向后靠了靠,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仿佛他才是这个狭小空间理所当然的主人。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房间,这一次更慢,更仔细,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料想的破败。
“这地方,倒是清净。”他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打破了沉默,“就是偏了些,你们住着,怕是不太方便吧?”
陈磊没有接话。他站在原地,距离林浩几步之遥,身形像一棵扎根地面的沉默老树。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钉在林浩的左腕上。
那只表。
林浩似乎觉得领口有些紧,抬起右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那条质感高级的领带。就是这个动作,让那只戴着限量款手表的左手再次完整地、清晰地暴露在陈磊眼前。手腕转动间,光滑的表盘再次捕捉到从窗户缝隙透入的光线,反射出一点锐利、冰冷的亮斑,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入陈磊的眼底。
距离更近了,一些细节也变得更加清晰。
表带是名贵的鳄鱼皮,保养得极好,色泽深沉油润,与林浩这身价值不菲的西装相得益彰。然而,陈磊的目光却穿透了这层光鲜,精准地捕捉到了表壳侧下方,那一处极其细微、几乎要被岁月磨平的磕痕。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那是他刚拿到这块表不久,一次和同学打篮球,兴奋之下忘了摘,起跳争抢时,手腕不慎撞在篮球架的铁柱上。当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慌忙查看,就见那坚固的表壳边缘,留下了这么一个米粒大小的凹陷。他心疼得好几天没睡好觉,反复摩挲着那处瑕疵,懊悔不已。那是这块属于他的、承载着父亲期许的礼物上,唯一的,也是他亲手造成的伤痕。
此刻,这个只有他才知道,只有他才会在意的印记,正清晰地呈现在林浩的手腕上。像一个无声的烙印,证明着这件物品真正的归属,也嘲笑着他曾经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表真不错,阿磊,借我戴两天行不行?就两天!那个面试太重要了,我得撑撑场面。”记忆里,林浩勾着他的肩膀,笑容爽朗,眼神里满是羡慕和恳切。
他看着自己当时最珍视的礼物,心里确实有过挣扎和不舍,但面对好友的请求,那点私心终究败给了情谊。“你小心点啊,”他记得自己当时再三叮嘱,小心翼翼地将表解下,递过去时还忍不住啰嗦,“千万别磕了碰了,我爸要是问起来……”
“放心!咱俩谁跟谁啊!”林浩一把接过,迫不及待地戴在自己腕上,对着光欣赏,信誓旦旦,“完事儿立马完好无损地还你!我你还信不过?”
“完好归还”……
陈磊的舌尖抵着上颚,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气,那是他自己口腔内壁被牙齿咬破的味道。他看着林浩那只自然垂落、仿佛手表天生就该长在那里的手,看着那处熟悉的磕痕,一股冰冷的荒谬感和被践踏的怒火,几乎要冲垮他强行维持的理智。
林浩整理好领带,手放下,很自然地搭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那块表随着他的动作,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不容忽视的、属于金属和名贵工艺的冷光。他俨然已经彻底将自己视为了这块表的主人,或许,他早已忘记了这块表的来历,忘记了它曾经属于谁,忘记了那个“借用”的承诺,以及承诺背后所代表的、如今看来可笑至极的情谊。
林秀雅靠在里屋的床边,敏锐地感觉到了陈磊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凝固的压抑。她的目光在陈磊紧绷的侧脸和林浩手腕上的表之间快速移动,似乎明白了什么,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担忧,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身上的薄毯裹得更紧了些。
“阿磊,”林浩似乎终于享受够了这种无声的、掌控局面的氛围,重新抬起头,看向陈磊,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带着关切的笑容,“别站着了,坐啊。我们好久没见了,正好聊聊。”他指了指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凳子,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
陈磊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他避开了那只表,目光落在林浩的脸上,那张曾经熟悉、如今却感觉无比陌生的脸。他挪动脚步,走到那张凳子前,坐下。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僵硬。
他需要坐下。他需要稳住自己。他需要在这张虚伪的面孔前,在这块刺眼的表面前,维持住最后一丝平静。
屋内的空气,因为这三人的沉默,再次变得粘稠起来。只有窗外偶尔响起的车声,以及林浩腕间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无比清晰的机械表走时的“滴答”声,像某种倒计时,敲打在陈磊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