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伏尔加轿车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李盼兮彻底懵了。
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那个永远端庄、永远从容、仿佛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母亲,哭得如此伤心,如此脆弱。
她僵在座位上,看着母亲颤抖的身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车厢内,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和母亲压抑的哭声,沉重得让人窒息。
车子一路无言,最终缓缓驶入了江城县政府家属大院。
早已在门口焦急等待、来回踱步的李剑峰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他身上的中山装满是褶皱,头发也有些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哪里还有半点副县长的从容,完全就是一个心急如焚的普通父亲。
“盼兮!你回来了!”他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急切地上下打量,声音沙哑,“没事吧?有没有怎么样?你这孩子!”
陈姝芸此刻已经用手帕擦干了眼泪,恢复了她的冷静和严厉。
她面无表情地拉过李盼兮,对丈夫说道:“你别管了,回屋去。这件事,我来教育。”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
说完,她拽着李盼兮的手腕,径直走进了屋,将她推进了她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李剑峰担忧的目光隔绝在外。
房间里,陈姝芸没有坐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站着,目光如炬,要将女儿的心思剖开来看个究竟。
“说吧,昨天晚上,到底在哪里过的夜?”
李盼兮的心跳得像擂鼓,但她想起陆海山的叮嘱,那番话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她咬着牙,坚持着那个编好的谎言:“我……我在沈文静,沈知青那里。”
陈姝芸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看得李盼兮心里发毛。
“好,沈知青是吧?”她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审讯员,开始抛出连环杀招,语气平静却压迫感十足,“她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在哪儿工作?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她扎辫子还是留短发?”
一连串的问题,像密集的子弹,打得李盼兮措手不及。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的确和沈文静一起在国营饭店吃过饭,知道沈文静很漂亮。
但是时间这么长了,她哪儿还记得那么多!
看着女儿慌乱躲闪的眼神,陈姝芸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破灭了。
她向前一步,攻势更加凌厉:“她房间里都有什么摆设?桌子上放着书还是暖水瓶?墙上贴着报纸还是年画?”
“你昨天晚上盖的被子,是什么颜色?什么花样的?是新棉花还是旧棉花?”
这个问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盼兮彻底懵了,她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偷,无所遁形。
“还在骗我?”陈姝芸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失望和痛心,“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跟那个陆海山在一起?!”
谎言被无情戳穿的羞恼,被父母误解的委屈,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了。
李盼兮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的母亲,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吼了出来:
“对!我就是和他在一起!怎么了?!”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承认,像一道炸雷,在陈姝芸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她感觉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幸好及时扶住了门框。
她冲过去,双手死死抓住李盼兮的肩膀,指甲因为用力而掐进了女儿的棉衣里,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你们……你们……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有没有受到伤害?!”
母亲眼中的惊恐和那个难以启齿的猜测,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深深地刺痛了李盼兮的自尊心。
原来在他们眼里,陆海山就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坏人!
原来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那么不知廉耻、会跟一个乡下男人鬼混的女孩!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甩开母亲的手,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伤害?他为什么要伤害我?”她哭着,冲着闻声赶到门口、一脸震惊的父母嘶吼道,“昨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过年!我在这个家里,连一句‘新年快乐’都没听到!”
“你们除了批评我的成绩下降了,就是骂我不懂事!你们关心过我一句吗!”
“我一个人跑出去,跑到陆海山家,他家那么穷,可他妈妈看到我,二话不说就给我端上热腾腾的年夜饭!”
“他给我倒热水暖手!他怕我一个人在屋里害怕,把他六岁的妹妹抱过来陪我睡!”
李盼兮强忍着喉咙的哽咽,用一种近乎宣泄的、带着哭腔的叛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不是问我昨天晚上在哪里睡的吗?我告诉你!我就睡在陆海山的床上!和他妹妹陆海花一起睡!他妹妹睡觉还流口水呢!”
“早上起来,我还吃了陆海山的妈妈亲手包的野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
“你们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去他们红星公社二大队问!去问问看,我李盼兮有没有说一句谎话!”
她的话,像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陈姝芸和李剑峰的脸上,让他们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李盼兮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她指着自己的心口,对着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父母哭喊:
“你们只关心我的学习!只关心我能不能考上大学给你们长脸!”
“你们谁关心过我的想法?”
“谁问过我在这里开不开心?”
“我有没有朋友?我在沪市生活得好好的,同学朋友一大堆,你们为了自己的工作,非要把我一个人弄到这个破县城来,我人生地不熟,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充满了积压已久的孤独、委屈、无助和对新环境的恐惧。
陈姝芸和门外的李剑峰彻底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