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的夜，比别处更黑。风穿过嶙峋的怪石和光秃的树干，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满山孤魂在哭泣一样。
冯立仁和雷山带着剩下的十一个队员，就分散在山上乱石与枯木之间，像木楔子一样，牢牢楔进了这片冰冷的土地。
冯立仁趴在一处石砬子后面，能感觉到身下阴坡面的寒气一丝丝往骨头缝里钻。
他侧耳听着岭下的动静，除了风声，暂时只有远处一线天方向隐约传来的几声爆炸声……八成是佰柯他们得手了。
“佰柯他们……兴许拦住了。”冯立仁低声对旁边不远处的雷山说，声音干涩。
雷山没应声，只是把身上那件破旧的羊皮袄又裹紧了些，混浊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幽光，像头蛰伏的老狼。
他手里不知从哪掏出来日式手雷，圆嘟嘟地跟个小倭瓜似的，上柄处带着一个铁片拉环。
“先前从鬼子身上摸出来的，立仁，会使不?我咋瞅着和以往用的不一样?不敢去使。”
冯立仁定睛看了下，把手雷一手接过，放在手里端详片刻，拍了拍脑袋后说道，“这铁疙瘩先前见过，也听宁城那边同志们说过，把这环拉开得在磕一下再扔。”
把手雷颠了一颠，接着说道，“小鬼子造的东西，都是净放那罗圈屁，整这有的没的，要是不会用的同志捡到，不堪设想。”
“还得磕一下?立仁，那这玩意儿给你吧，我先看看怎么用。”雷山皱眉哭思，连忙摆手道。
“那行山哥，咱这边等等小鬼子，等一凑近就招呼同志们打，狠狠地打!”
“是啊!”
山下，许久才传来了一阵皮靴踩在碎石上的杂乱声响，还有压低的日语命令。
一簇手电筒的光柱，像鬼火一样在黑暗中晃动，小心翼翼地向着野狐岭逐渐跟来。
“先都稳住，”冯立仁的声音不高，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个伏着的队员耳中，“听我号令，看准了打，子弹金贵。”
一个趴在冯立仁左侧的年轻队员，呼吸有些急促，握着步枪的手微微发抖，他叫麦子，才十七。
“咋滴啦，麦子，”冯立仁头也没回，声音却放缓了些，“害怕了？”
麦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吭声。
“怕，不丢人。”冯立仁依旧看着岭下，“头一回见这阵仗，谁都怵。不过你记住，你越怕，鬼子的子弹越找你。
把牙咬紧了，就当眼前是来祸害咱家田地的野猪，瞄准了，搂火就行。”
麦子用力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稳住了些。
雷山这时却突然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野猪?哼，野猪是祸害庄稼可也没拿大炮轰山!”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这山上的狐狸、獾子，往年这时候，也应该快出来了，我好能逮点回去给大伙开个荤，现在倒好，炮一响，全惊没了……”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周围几个老队员心里都沉了一下。是啊，这山，这林，本该是它们的。
鬼子的先头小队越来越近，手电光已经能照到岭上的一些岩石轮廓。
“准备……”冯立仁压低了身子。
雷山摆了摆手，打断他：“别啰嗦，顾好正面。”
冯立仁瞬间明白了雷山的意图，他想用自己吸引一部分火力。“雷大哥！”
话音未落，正面鬼子的机枪突然“嘎嘎”地叫了起来，子弹泼水般扫在岩石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打！”冯立仁大吼一声，率先扣动了扳机。
岭上残存的几条枪同时开火，子弹精准地射向那些暴露在光柱下的身影，几个鬼子应声倒地。
几乎是同时，侧翼那条小路上，果然冒出了几个鬼子的钢盔，他们想迂回包抄掉游击队。
雷山这时如同鬼魅般从岩石后端起金钩步枪，子弹好似划过一根线一样，如同毒龙出洞，猛地刺向第一个露头的鬼子。
“噗嗤！”
子弹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鬼子的棉军服，从他后背透了出来。
那头鬼子双目无神的盯着前方，一阵恐慌在此刻迅速扩展开，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声。
雷山手腕一拧，继续操弄步枪，几乎每发射一颗子弹，就能带出一捧温热的血。
“砰呲！”一声脆响，伴着凄厉的惨叫。
冯立仁这时也瞅准时间，拉掉铁环，把手雷在旁边石头上磕了一下，随即挥圆手臂，掷了出去。
“轰！”
爆炸的火光短暂照亮了岭上狰狞的岩石和鬼子惊惶的脸，机枪也哑火了片刻。
“撤！交替掩护！往山后再撤！”冯立仁抓住这短暂的混乱，果断下令。
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两人一组，一边向后射击，一边快速向岭后预设的撤退点移动。
雷山把金钩步枪往身上一背，又捡起不远处一个鬼子尸体旁的三八式步枪，一边点射，一边沉稳后撤。
他的动作看似不快，却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射来的子弹，每一次枪响，几乎都伴随着一声鬼子的惨嚎。
矢村少佐在岭下通过望远镜看着这一幕，气得脸色铁青。
他没想到，这支已是强弩之末的残兵，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顽强的战斗力……
矢村少佐猛地拔出指挥刀：“追击！不许放跑一个！”
然而，野狐岭复杂的地形和浓重的夜色，成了游击队最好的盟友。
冯立仁和雷山带着剩下的人，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很快便消失在岭后更加茂密和崎岖的林地中。
只留下矢村和他疲惫不堪的士兵，对着黑黢黢的山林，徒劳地倾泻着弹药。
风依旧在吹，卷着硝烟和淡淡的血腥味。野狐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刚刚吞噬了一场小规模的厮杀，又恢复了仿佛亘古不变时的冷峻。
与此同时，围场日军指挥部里，灯亮得有些刺眼。长谷川穿着笔挺的军装，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
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有些烦躁地敲打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此时看上去极力想维持镇定，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暴露了内心的焦灼。
松野副官躬身站在一旁，手里捧着刚译好的电文，声音带着小心：“中佐阁下，矢村少佐急电。”
“念！”长谷川的声音有些短促，带着不耐。
“中佐阁下……我部于野狐岭遭遇匪军顽强阻击，激战一小时，毙伤匪十余人，残敌借夜色与复杂地形再度逃窜。
目前判断，匪军主力仍盘踞于月亮泡子一带，然其行踪诡秘，小队分散，清剿极为困难。我军将士虽奋勇作战，但连日山地行军，疲惫异常，弹药消耗亦巨……”
“够了！”长谷川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跳了起来，“又是这套说辞！毙伤十余?他怎么不干脆说把冯立仁的人都杀光了?”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快速踱了几步，年轻气盛的脸上满是愠怒，“地形复杂，地形复杂！这塞罕坝哪一寸土地不复杂?
他矢村带着皇军精锐，还有保安队协助，连一群钻山沟的土匪都收拾不了？简直是帝国的耻辱！”
长谷川走到地图前，死死盯着“月亮泡子”那片区域，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冯立仁……他肯定就躲在那里！什么小队分散，分明是矢村无能，抓不住他的主力！”
松野小心翼翼地提醒：“中佐阁下，矢村少佐提及匪军小队分散活动，是否意味着他们已化整为零，意在拖延……”
“拖延?”长谷川猛地转身，打断了他，嘴角带着一丝讥讽，“他们拿什么拖延?就凭那几条破枪?我看是矢村自己被打怕了，产生了错觉！
冯立仁若真有能力分兵骚扰，为何不一开始就用?他定是收缩了兵力，想凭借月亮泡子的地利负隅顽抗！”
长谷川根本不愿，或者说无法想象，冯立仁在如此劣势下，还能有组织地分兵阻击、梯次转移。
在他的认知里，缺乏重武器和补给的游击队，面对皇军讨伐，除了固守待毙或一触即溃，不应有第三种可能。
矢村发回来的电报里明显透露出的“敌情不明”、“行动迟滞”，这摆明了就是他的怯懦和无能。
“给矢村回电！”长谷川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火气，但语气依旧生硬，“告诉他务必要将匪首冯立仁及其核心主力全部逼迫出来，各个消灭！
弹药给养，我已令后勤加速前送，让他不要辜负军部和我的期望!”
松野记录完毕，迟疑道：“中佐阁下，关于矢村少佐提到的匪军小队袭扰……”
“那不过是冯立仁的疑兵之计，或是小股溃兵！”
长谷川武断地挥手，“不必理会！告诉矢村，抓住主要敌人，不要被这些细枝末节分散精力！”
重新坐回椅子上，长谷川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围场县城一片死寂，与他内心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
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了这里，被这些无能的部下和狡猾的敌人，困在了这令人憋闷的指挥部里。
而一线天那里，先前那几声精准致命的枪响和突如其来的爆炸，不仅打懵了日军小队，更把后面跟着的伪军的魂全都给吓飞了。
黄金镐此时正缩在队伍中段，一块相对完整的岩石后面。
他这时早在心里矢村和吉野骂了千百遍。第一声冷枪响起，日军少尉倒地时，他就一个激灵。
紧接着机枪手、掷弹筒兵接连被点名，谷口绊雷爆炸，手榴弹从天而降……整个一线天瞬间成了屠宰场，死的却大多是趾高气扬的“太君”。
“妈呀！有埋伏，弟兄们，还不快跑?”
不知哪个伪军先喊了一嗓子，本就心惊胆战的伪军队伍顿时炸了锅，掉头就往谷外挤，任凭日军曹长如何吼叫，甚至开枪威胁都制止不住。
黄金镐被溃退的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帽子跑丢了，武装带也散了，穿在身上的黄呢子大衣也被荆棘刮破了好几道口子。
他只觉得裤裆里湿乎乎的，但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鬼地方！那些子弹，好像就贴着他头皮飞！
好不容易连滚爬爬地冲出谷口，脱离了那令人窒息的火力范围，伪军们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个个面无人色。
黄金镐靠着一棵树干滑坐下来，心脏还在狂跳，手抖得连烟卷都摸不出来。
“黄……黄队长，”一个心腹凑过来，声音发颤，“您说咱……咱还追吗?”
“追?追你娘个腿！”黄金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横飞，“没看见太君都躺了一地?那是游击队的神枪手！专打当官的！你想死，别拉着老子！”
他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那幽深恐怖的一线天峡谷，仿佛那黑暗里还藏着无数双瞄准他的眼睛。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等着！等太君们自己出来再说！”
黄金镐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往前凑了，什么功劳，什么前程，都比不上自己的小命要紧。
与此同时，严佰柯带着雷终、李铁竹、赵小栓，早已远离了一线天，在密林深处快速穿行。
四人脚步轻捷，虽然经历了一场战斗，但成功阻止了追兵，情绪都还算振奋。
“严大哥，你这法子真灵！”李铁竹一边走，一边兴奋地比划，“咱就四个人，愣是把几十号鬼子伪军堵在那儿不敢动！你看那伪军跑的，比兔子还快！”
严佰柯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随即收敛：“那也别大意，鬼子吃了亏，想必下次会更加小心的。咱们这会儿得尽快去和大队长他们汇合。”
“说得对，严排。”赵小栓默默说道。
雷终依旧沉默地跟在后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步枪始终处于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方才那几个精准的点射，对他而言似乎不过而已。
赵小栓摸了摸腰间空了不少的子弹袋，有些心疼：“就是这次子弹又耗掉不少。”
“能拖住敌人，给于副队长他们争取时间，就值了。”严佰柯安慰道，随即看向雷终，“小终，今天超常发挥了啊。”
雷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李铁竹凑到雷终身边，好奇地问：“小终，我说你咋瞄那么准?这黑咕隆咚的，我看都看不清。”
雷终瞥了他一眼，难得地开了口，声音平淡：“直觉。”
“切，神神叨叨地，不理你了。”李铁竹咂咂嘴，感觉这回答跟没说一样，但看着雷终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也没敢再问。
严佰柯抬头看了看透过林隙的星月微光，辨别了一下方向：“咱几个得加快点速度，天亮前必须赶到老熊沟北面。”
他此时也在心中挂念着于正来和伤员们的安危，也担忧着冯立仁大队长在东线承受的压力。
“大队长，平平安安的，一定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