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泡子边缘的密林里，冯立仁带着最后撤下来的雷山等人，与先期到达的于正来部汇合了。残阳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投下斑驳血红的光影，照在一张张沾满硝烟、疲惫不堪的脸上。
于正来肋下的绷带又被血浸透了一块，他靠着一棵炸没了半边的白桦树喘气，看着冯立仁，哑着嗓子问：“大队长，同志们这次伤得并不轻，你说咱下一步该咋整？这次的鬼子咬得太紧了！”
冯立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头去，把目光扫过横七竖八坐倒在地的队员们。
现场目前还能站着的不超过四十人，几乎个个挂彩，弹药箱多半快见了底，粮食口袋也肉眼可见般瘪了下去。他弯腰从一个年轻队员手里拿过他的步枪，拉开枪栓，里面空空如也，那队员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咋整？”冯立仁把枪递回去，声音低沉却清晰，“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嘛？鬼子现在想一口吞了咱，但咱可不能认怂，起码得崩碎鬼子的几颗大牙，还要他们咽不下去！”
他走到队伍中间，提高声量，“同志们，咱们是撤了，但 可不是败了！咱们已经拖了鬼子两天，烧了他不少油，也解决了不少鬼子，事实证明，在坝上，还是咱们的主场！”
冯立仁的话就像块石头投进死水，激起一点微澜。几个老队员抬起了头，眼神里恢复了些神采。
雷山蹲在一旁，用一把小刀削着一根硬木棍，头也不抬地接话：“冯大队长说得在理，月亮泡子这儿林子密，沟岔多，而且咱们更熟悉，小鬼子的大炮进了这地方，就跟肥猪进了篱笆墙，转不了身。”
话刚说完，他就把一根削尖的木棍递给刚才那个子弹用尽的队员，“先拿着，最起码比烧火棍强。”
那队员接过木棍，用力攥紧了。
于正来喘匀了气，挣扎着站起来：“大队长，你就说怎么打吧！咱这帮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跟狗日的小鬼子干到底！”
“对！干到底！”李铁竹也跟着吼了一嗓子，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个花猫。
冯立仁看着这群伤痕累累却意志未垮的同志们，心头一热。
“好！正来，现在还得再辛苦你带着伤势重的和剩下不多的弹药，往月亮泡子西边的老熊沟撤，那里有咱们早年备下的山洞，能藏身。至于雷大哥，你和我，带着还能动弹的，在这林子里继续跟鬼子再周旋一阵，尽量把他们往东边引！”
“又让我撤？”于正来不干了，瞪起眼，“老子……”
“这是命令！”冯立仁打断他，眼神不容置疑，“保住受伤的弟兄，保住这点革命的种子，总好过跟鬼子拼光了重要！赶紧的，趁天没黑透，服从命令！”
于正来张了张嘴，看着冯立仁那斩钉截铁的脸色，又瞅了瞅周围那些挂彩的战友，重重一跺脚，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身吼道：“受伤的，能走的，跟老子走！动作都麻利点！”
队伍再次分开行动。
冯立仁这边刚下达完分兵撤退的命令，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如同落叶摩擦的窸窣声从侧翼的灌木丛传来。
几乎同时，几支枪口瞬间指向了那个方向。
“大队长，是我。”严佰柯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地传来。紧接着，他如同鬼魅般从枯黄的灌木后闪出，身上沾满了草屑和泥污，脸色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佰柯！”冯立仁眼睛一亮，立刻迎上前，“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还以为……”
“大队长，我没敢走远。”严佰柯喘了口气，语速很快，“鬼子分兵了！矢村带着主力往咱们这边压过来，另一股大约一个小队加强部分伪军，朝着于副队长他们撤退的西边插过去了，动作很快！”
这个消息像冰雹砸进众人心里。
冯立仁眉头瞬间拧紧，目光迅速扫过疲惫不堪的队伍和为数不多的弹药。“绝不能让他们咬上老于他们！”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队长，”严佰柯立刻接口，显然在路上已经有了盘算，“我从侧面摸过来的时候，看到往西去的路上，离这里三里多地有个‘一线天’，地势险得很，只要几个人卡住口子，够鬼子折腾半天。我想带几个枪法好的先过去，拖住他们，给于副队长争取时间！”
“不行！太危险！”雷山听后立刻反对，声音因焦急而变得有些沙哑，“佰柯，你才带几个人，枪弹也不多，拿什么挡？”
“雷大哥！”严佰柯平静说道，“并不是硬拼，是卡地形打冷枪，再扔上几个手榴弹，就能吓住他们一阵。地形我也熟，甩掉他们也容易，你们也要抓紧时间，等进了老熊沟就安全大半了，咱们不能都折在这里。”
严佰柯语气冷静，接着说道，“需要几名枪法好的，能专打军官和机枪手，延缓他们推进就行。”
听到这话，一直沉默趴在附近岩石后警戒的雷终，转过头，目光投向冯立仁和严佰柯，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
冯立仁瞬间明了严佰柯的意图，也看到了雷终的反应。“佰柯，你需要谁？”
“小终算一个，”严佰柯毫不迟疑，“还要两个手脚麻利、熟悉地形的。”
“爹，”雷终看向旁边的雷山，声音不高，“我去。”
雷山看着儿子，又看看严佰柯，混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波澜，最后也只重重“嗯”了一声，随即把身边一个缴获的鬼子弹药盒推了过去，里面还有二十几发步枪子弹。“拿着。”
雷终默默接过，塞进怀里。
“大队长，让我也去吧！”李铁竹挣扎着站起来，“我腿脚还行！”
严佰柯看了看李铁竹，点点头：“成，铁竹算一个，再叫上赵小栓。四个人够了。”
冯立仁不再犹豫，斩钉截铁：“好！佰柯，就由你带队！记住，任务是迟滞敌人，不是歼灭。一击即走，绝不可恋战！完成后直接去老熊沟北面会合点！”
“明白！”严佰柯重重一点头。
雷终已经检查好步枪，背在身上，走到了严佰柯身边，动作利落。李铁竹和赵小栓也迅速准备好。
严佰柯咧开嘴，露出一个在硝烟熏黑的脸上显得有些白的笑容：“放心吧，大队长，论在山里跟鬼子捉迷藏，他们还得再练十年！”
说完，不再耽搁，一挥手，带着三人如同灵巧的山猫，迅速消失在通往西侧的密林小径中。
冯立仁目送着于正来和严佰柯陆续带人分别消失在东西两侧的林中，心中悬着两块大石。
他转向雷山和剩下的人，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现在，该咱们了。把往东边来的鬼子，牢牢钉死在野狐岭！”
雷山默默地将最后几颗步枪子弹压进弹仓，混浊的眼睛里寒光一闪：“早就等着了。”
冯立仁数了数的人，估摸也就二十出头。暗中咬了咬牙，冷静说道，“各位留下来的同志们，现在咱们的任务，就是这样，当一块臭石头，硌小鬼子的脚，让他们还甩不掉咱们！具体部署，雷大哥，这地方你比我熟悉，你看……”
雷山已经把他的那杆金钩步枪背在肩上，手里换上了一把从鬼子尸体上摸来的三八式刺刀，用布条牢牢绑在一根结实的木棍上，做成了一杆长矛。
“东边，野狐岭，路窄林密，够鬼子喝一壶的。”他言简意赅说道。
“就去野狐岭！”冯立仁点头，“把剩下的手榴弹集中一下，来喜，你腿脚快，先带两个人，在前头路上，给鬼子留点‘念想’。”
“明白！”关来喜应了一声，招呼了两个相对完好的队员，抱着最后几颗手榴弹，猫腰钻进了灌木丛。
就在先前，山下，矢村少佐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吉野小队几乎打光，伪军更是溃不成军，好不容易占领的阵地，除了几十具帝国士兵和更多皇协军的尸体，以及一些打空了的弹壳，什么也没捞着。
“八嘎！这群懦夫！老鼠！”矢村一脚踹在旁边的弹药箱上。
步话机里传来新的报告，称发现小股匪军向西逃窜，主力似乎向东面野狐岭方向运动。
“分兵追击！”矢村毫不犹豫地下令，“第一中队，向西，咬住他们！第二中队，跟我向东，踏平野狐岭！炮兵，向野狐岭方向进行延伸射击！”
他心中早就憋着一股邪火，必须抓住冯立仁的主力，否则无法向长谷川他交代。
疲惫的日军再次被驱赶着，分作两路，钻进了更加茂密、更加危险的山林。矢村少佐命令炮兵把所有剩下的炮弹全部填上，也没有来得及进行校准，就那样盲目地砸向山林，炸起一团团烟雾和碎木。
可这却更像是在为游击队的行踪打着掩护。
一线天，两片刀削斧劈般的石壁陡然耸立，中间只裂开一道窄缝，堪堪容两三人并行。抬头望去，天空只剩一片灰白。谷底光线幽暗，乱石嶙峋，一条若有若无的小径蜿蜒其中，两侧是经年堆积的枯叶，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腐木气息。
“就这儿了。”严佰柯压低声音，解开背上那个不起眼的布包，里面是最后四颗边区造手榴弹和几个压满子弹的弹夹。“铁竹，小栓，你俩负责谷口，把这两颗‘铁西瓜’给我埋利索了，绊索拉隐蔽点。听到我们这边枪响，看准人多的地方，再把剩下两颗扔下去。”
“明白，严队长！”李铁竹接过手榴弹，和赵小栓两人像狸猫一样滑下岩石，消失在谷底的阴影里。
严佰柯又拿出一个弹夹递给雷终：“小终，你的位置在对面那块岩石后面，角度应该是最好的。鬼子的军官、机枪手还有掷弹筒兵，交给你。听我口令再开火，争取第一轮就打掉他们的指挥。”
雷终接过弹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检查了一下三八式步枪的标尺，然后像一道青烟，借着石壁的掩护，灵巧地攀向对面那块如同鹰喙般突出的岩石。
严佰柯自己则选了一处能兼顾谷底和侧翼的石缝，将步枪架好，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谷口方向。山谷里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石缝的呜咽声。
没过多久，谷口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叽里咕噜的日语吆喝声，其间夹杂着伪军有气无力的应和。
一支约莫五六十人的混合队伍，出现在了谷口。前面是十几个端着刺刀、小心翼翼探路的伪军，中间是三十多名日军，队形相对紧凑，一个挎着指挥刀的少尉走在中间，旁边跟着扛着歪把子机枪和掷弹筒的士兵。后面又跟着二十来个畏畏缩缩的伪军。
“妈的，人还真不少。”趴在谷口附近乱石后的李铁竹，压低声音对旁边的赵小栓说，手心有些冒汗。
“嘘……看严队长信号。”赵小栓更沉稳些，眼睛死死盯着逐渐进入伏击圈的敌人。
日军队列中，那少尉似乎对一线天的地形有些疑虑，举起望远镜观察两侧石壁，就在他停顿的这一刻，严佰柯眼中寒光一闪，低喝一声：“打！”
他的命令短促清晰。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时，对面鹰嘴岩后，传来一声极其清脆、孤零零的枪响。
“啪勾……！”
谷底那日军少尉身子猛地一震，望远镜脱手飞出，胸前爆开一团血花，哼都没哼一声便仰面栽倒。
“敌袭！”日军队伍顿时一阵大乱，士兵们下意识地趴倒在地，盲目地向两侧石壁开枪。
几乎在同一时间，严佰柯的步枪也响了，那个扛着歪把子机枪的鬼子副射手脑袋一歪，瘫软下去。
“打得好！”李铁竹在谷口看得真切，兴奋地低吼一声，和赵小栓几乎同时拉响了埋在路中的绊雷。
“轰！轰！”
两声巨响几乎重叠，碎石和弹片在伪军人群中肆虐，顿时响起一片惨嚎。
“扔！”严佰柯再次下令。
李铁竹和赵小栓奋力将剩下的两颗手榴弹甩进谷底日军聚集的区域。
又是两声爆炸，硝烟弥漫。
雷终的枪声再次响起，节奏稳定，如同死神的点名。那个试图去捡起机枪的鬼子射手，刚摸到枪把，便被一枪撂倒。另一个想要架设掷弹筒的鬼子，也应声扑地。
谷底的日军彻底被打懵了。指挥官瞬间毙命，重火力手接连被点名，头顶还有冷枪不断射来，狭窄的地形让他们根本无法展开，挤在一起成了活靶子。
“八嘎！隐蔽！寻找射击位置！”一个日军曹长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组织反击，但回应他的，是又一颗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子弹，打飞了他的军帽，吓得他赶紧缩到一块石头后面。
伪军更是乱作一团，哭爹喊娘，掉头就想往谷外跑，却被后面督战的日军用枪逼了回来。
“先转移！”严佰柯看到阻击目的已经达到，果断下达了转移命令。他们四人，像来时一样，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沿着预先勘察好的转移路线，迅速消失在石壁上方错综复杂的裂隙和灌木丛里。
谷底的鬼子小部队，在付出了十余人伤亡的代价后，花了近半个时辰，才胆战心惊地通过这道不足百米的一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