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围场县城西街的悦来赌坊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赵秃子把最后一块大洋猛地一拍，押在桌上，咧着一口黄牙大笑：通吃！今儿个老子的手气真是旺得很！
两个跟班赶紧凑上前奉承：看这架势，赵队长今天这是要发大财啊！
那可不！有皇军撑腰，龙队长又倚重咱，这运气怎么可能能差得了？
赵秃子得意地摸着油光发亮的脑门，把满桌的银元往怀里一扒拉，醉醺醺地站起身：走！老子可没空跟你们这帮穷鬼耗，我还得去找我的小心肝呢，她可会体贴人了！
随即三人踉踉跄跄地晃出赌坊，一头扎进漆黑的小巷。夜风一吹，赵秃子紧跟着打了个寒噤，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这他娘的鬼天气……他话音未落，黑暗中突然伸出几双粗壮的手。两个跟班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被死死捂住了嘴，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赵秃子只觉得膝窝一阵剧痛，一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抬头正对上杨老六那张带着狰狞刀疤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可怖。
咱的赵大队长，杨老六的声音阴冷得像腊月的寒风，小的我可听说您前儿个在羊场村，把老相家那个刚过十六的黄花大闺女给糟蹋了，逼得人家大姑娘直接跳河了？
好...好汉您可饶命！赵秃子浑身筛糠似的发抖，我...我那也是奉龙队……龙千伦那王八蛋的命令去搜查……
黑塔从阴影里迈步出来，铁塔般的身形将狭窄的巷子堵得严严实实：嚯？是龙千伦让你去祸害大姑娘的？他冷笑一声，抬脚踩在赵秃子的小腹上，杨老六，你和这瘪犊子废什么话，直接勒死省事！
好汉！好汉！我赔钱！我有的是……钱字一声还没说出口，赵秃子就被一声清脆的打断，惨叫声在静夜里格外瘆人。
这条腿，是替老相家讨的利息。黑塔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赵秃子痛得几乎昏死过去，等过了不知多久，他又被一盆冷水泼醒。
杨老六站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慢条斯理地拍着他的脸：回去告诉龙千伦，黑风岭的账，一笔一笔算，让他把脖子洗干净等着。
次日清晨，西门城楼传来一阵惊慌的叫喊。
那两个跟着赵秃子的保安队员被扒光了衣裳，赤条条地被吊在城门梁上，冻得浑身发紫。城楼下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大字：“敢助纣为虐者，皆如此！”
龙千伦得到消息急忙赶来，等到现场时脸色铁青得吓人。
一旁的黄金镐小跑着凑上前，压低声音禀报着：队长，赵秃子昨晚在赌坊外被人废了条腿，现在还在炕上躺着呻吟呢，属下从窑子里把他带出来的，是不是应该得好好审审他？
废物！都是废物！龙千伦没有理会，只是一边破口大骂，一脚踹翻旁边的木桶，桶里的腌菜撒了一地，查！给老子好好的查！看看到底是什么混蛋敢这么放肆！
这时钱举人家的管家慌慌张张地跑来，帽子都跑歪了：龙队长！不好了！您之前让我们家老爷帮您看着您家祖坟，可今早上一看，您家祖坟边上多了好些个土包，看着像是新翻的坟……
龙千伦带着人急匆匆赶去，结果遭了胡疯子的“铁西瓜”，带过去的保安队没了大半，他本人也给吓个半死，等到了傍晚，又有一支往赤峰送信的通讯队在黑山峪遭了埋伏，五个人才只逃回来一个。
一定是……是游击队的神枪手……逃回来的保安队员语无伦次，裤裆湿了一大片，他们在林子里神出鬼没，专打当官的……曹长第一个就被光荣了。
龙千伦瘫坐在太师椅上，额头冷汗直冒。
黄金镐战战兢兢地问：队长，咱们要不还是请皇军出兵剿匪吧，现在的情况可乱套了真是，咱们能应付得了嘛？
请皇军剿个屁！龙千伦把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长谷川太君可刚跟我训过话，要是老子这点事都还办不好，老子这颗项上人头还特么的要不要了？
他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忽然停下脚步，咬牙切齿地说：去！把那个王月娥给老子看紧了！再多加两个岗！要是再让她跑了，你们都给老子提头来见！
此时的龙千伦还不知道，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黑风岭聚义厅里，瞎老崔正眯着眼睛听杨老六的汇报。
崔爷，现在赵秃子的腿废了，城门上也挂了人，接下来是不是该动动县公所里那帮吃白饭的师爷了？
瞎老崔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先让穿山甲的徒弟去探个底。那小子机灵，他晓得该怎么给那帮穷酸文人。
黑塔这时摩拳擦掌地站起来：崔爷，城南烟花柳巷有个逛窑子不给钱的主儿，把他交给我，保准让他这辈子都逛不了窑子了。
去做吧。瞎老崔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记住，做得声势越大越好，咱们要的是让龙千伦变成孤家寡人，但要注意长谷川的手脚。
“瞧好吧崔爷！咱也是老行家了！”
与此同时，围场县城的清晨，照例是灰蒙蒙的。
尽管白毛风小了些，但这寒气却凝得更重了，就像是被冻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
街面上路过的行人极少，也就有几个赶早的，也都是缩着脖子，脚步匆匆，一眼都不敢瞎眨。
十字街口老槐树底下，王师傅的挑着剃头摊子就孤零零地支在老槐树底下。他拿着那把磨得锃亮的剃刀，在皮带上地蹭着，眼神却不时瞟过空荡荡的街面。
卖柴的老杠头蜷在对面墙根的阴影里，跟前那几捆歪扭的枯树枝一动也没动。
静了半晌，王师傅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只有风能听见：这天儿，倒真邪性了，保安队那赵秃子，平日里作威作福，竟然听说两天前还让人废了条腿。
老杠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没抬头，抄着袖子的手在破棉袄里紧了紧，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含糊的声音：该！准是作孽太多，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王师傅耳尖，但他也权当没听见，内心想着，“看来山里面的游击队悄摸趁着天黑又回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粮行的伙计也这时提着竹笤帚走出来，假装清扫门阶下的残雪，眼风飞快地扫了一圈，凑近王师傅的摊子，嗓子压得极低：王叔，听说了么？昨儿个夜里，龙千伦他家祖坟让人刨了，还埋了铁西瓜，据说给保安队的人炸个够呛，当场就没了不少，龙千伦也好悬没给炸死。
王师傅手里剃刀一顿，在皮带上划出一声锐响。他脸上褶子都没抖一下，只淡淡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咱这龙队长准有跑人背后躲着去了。
不远处，恰巧有几个保安队员挎着枪逐渐晃悠过来。为首的还用枪管地敲了敲王师傅的剃头摊子，斜吊着眼：臭老梆子，今儿早上有瞅见啥生人没有？有的话麻溜老实交代，不然和我们走一趟吧！
王师傅立刻堆起谦卑的笑，手上活计不停：老总，您瞅这天儿，那土子指定都不乐意出洞。更何况我们这帮土埋了半截黄土的，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也就寻常来我这刮个脸，图个利索，哪有生面孔啊，就算真发现生面孔，咱也不是不会来事，就悄悄跑到侦缉队了。
那队员又歪头瞅向墙根的老杠头，一脚踹散了一捆柴火：老棺材瓤子，你还在这儿挺尸？还不快点滚蛋，小心老子一枪把你崩了！话刚说完，就急不可耐地从腰间掏出一把南部十四式。
老杠头一声也不吭，费力地把散落的柴火拢起，挑起担子，佝偻着背，一步一顿地逐渐挪远，换个地方继续摆摊。
等看着老杠头走远，另一个保安队员连忙啐了一口：妈的，这两天真是邪门得很，现在每天弟兄们出门都得被收拾一顿，一个个的都提心吊胆着呢。
“谁说不是呢？咱也就是混口饭吃，哪成想现在这饭吃得还得把命再搭进去，我估摸应该是那跳河的相家姑娘显灵了，就赵秃子长得那磕碜样，还祸害人，现在可是遭了报应，也不知道牢里头的生活怎么样？”领头的伪军抱怨道。
旁边那人连忙接过话茬，同时推了他一把，“我看你小子活腻味了，那牢里面是什么样还用说吗？赵秃子进去就别想出来了，咱们可得加小心，指不定哪就有人突然跳出来呢？”
“说的也是，一会儿去不去喝点儿，我好久没沾肚子里的蛔虫可都馋了。”
“那就走着呗，今晚上可得多整点，担惊受怕极了。”
“咱俩都一样，唉……且熬着呢！”
等那两人走远，王师傅继续磨着他的剃刀，但嘴角几乎不可察地又向下撇了撇。
南城根的破烂市儿更是冷清。
卖针头线脑的老太太揣着手，坐在小马扎上打盹。有两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擦身而过，脚步不停，只有低语随风飘过：
听说了吗最近……
嘘！你这是作死啊！可不敢说……
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这黍子价又往上涨了，以后可得真喝西北风了。
先熬着吧，我倒觉得总能熬过去……
“谁知道呢？也不知道坝上那块啥情况了……
画面一转，还是那个老茶摊上，几个老茶客捧着早已凉透的粗茶，相对无言，谁也不敢先开第一个嘴，只得是罕见得都端起茶杯默默饮着杯中茶水。
戴破毡帽的老李，终于忍不住，用碗底沾着茶水，在桌上飞快地写了个字，又迅速抹去。
修鞋的赵师傅眼皮跳了跳，低声道：这梅花……谢得是真早。
旁边一人接口，声音干涩：没办法的事，谁让这‘倒春寒’，冻死不少苗子啊。
恰巧，卖豆腐的老张挑着担子路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茶摊上的人听：今早进城，看见黑山峪那边，树上可挂着不少布条……
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地都不再说话。
茶摊老板也提着大铜壶过来，默默给续上热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走的路上还哼着小曲。
街角，孙永福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着，这时候卖柴的老杠头转过胡同正好过来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老杠头低声对孙永福说了句：估计是坝上的，出手了，龙队长这次，指定又得挨呲。
孙永福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只是拄拐的手微微发抖，他攥住老杠头干瘦的手，也不说话，就是攥着很紧，眼神一直看着老杠头，过了会儿才松开，谢过他后，径直往一边走去。
站在福顺杂货铺紧闭的门前，看着那两道交叉的封条，久久不动。
永福老哥，王师傅站在对面招呼，来刮个脸吧，也利索利索，顺便喝口热水。
孙永福慢慢走过去，坐在剃头挑子前的矮凳上。热毛巾敷上来的时候，他闭着眼，嘴唇微动：风波还得有，这事可没完呢。
王师傅手里的剃刀稳稳地贴着他的面皮游走：可不，但咱也没那能耐，踏踏实实在安歇着吧，我说老哥您也别倔了，低个头得了。
剃刀行云流水，刮掉花白的胡茬。孙永福睁开眼，看着镜子里清爽了些的脸，轻声说：我这，自有打算，谢啦王兄弟，给你的钱。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票，递了过去。
王师傅替他拍掉围布上的碎发，顺手又往他怀里塞了个窝头，只是有点凉了。
日头渐渐升高，街面上的行人看起来多了些，但暴风骤雨来临之前，不正是一股不寻常的宁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