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石林的日子,在一种紧绷的平静中悄然流逝。白日的风沙依旧酷烈,夜晚的寒风依旧刺骨,但营地中却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喘息和隐秘的躁动。谢凛的伤势在木先生精心调理和自身强横体魄支撑下,恢复得极快,虽未至巅峰,但已能策马挽弓,眉宇间那股属于统帅的冷厉威严日渐回归。云昭的身体则要虚弱得多,心脉受损,元气大伤,加之诅咒反噬的隐患未除,大部分时间仍需静卧休养,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在望向谢凛时,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光。
阿史那·云朔显然将谢凛视作了对抗北狄王庭的关键盟友,倾尽部落之力提供最好的物资和庇护。木先生更是每日为云昭施针用药,所用草药皆非凡品,甚至有几味是只在死亡之海边缘才能采到的、具有奇效的沙生灵植。云昭亦凭借深厚的医道底蕴,与木先生探讨药性病理,偶尔提出的一两点见解,常令这位漠北神医抚掌赞叹,两人颇有些忘年之交的意味。在这种相对安宁的环境下,云昭的精气神也在缓慢而坚定地恢复着。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将整片石林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谢凛刚与阿史那·云朔巡视完外围防线归来,卸下沾满尘沙的皮甲,正欲去看望云昭,却见木先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药香浓郁的汤汁从云昭的帐篷中走出,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
“王爷,”木先生微微颔首,“云姑娘今日脉象平稳了许多,老朽新配的‘固本培元汤’似乎颇对她的症候,若能再静养旬日,当可下地行走。”
谢凛心中一松,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几分:“有劳先生费心。”他接过药碗,“我去看看她。”
掀帘入帐,温暖的药香扑面而来。云昭正靠坐在矮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狼皮褥子,手中捧着一卷阿史那·云朔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记载漠北风物传说的羊皮古籍,就着跳跃的烛火静静阅读。烛光映照着她侧脸柔和的线条和纤长微翘的睫毛,褪去了往日的清冷,添了几分病弱的温婉。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谢凛,唇边自然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
“感觉如何?”谢凛在她榻边坐下,将药碗递过去,声音不自觉放轻。
“好多了。”云昭接过药碗,小口啜饮着,眉头因苦涩微微蹙起,却还是坚持喝完。她放下碗,看向谢凛被风沙磨砺得略显粗糙的脸颊和眼底尚未褪尽的疲惫,眼中掠过一丝心疼,“你又去巡防了?伤势初愈,不宜过度劳累。”
“无妨,皮外伤而已。”谢凛不在意地摇头,目光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上,眉头微蹙,“你才是,需好好静养,莫要劳神。”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拢了拢滑落的鬓发,指尖触及她微凉的肌肤,动作轻柔。
这般亲昵的举动,让云昭耳根微微发热,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帐内一时静谧,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温情。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阿史那·云朔刻意压低却难掩凝重的声音:“王爷,有紧急军情!”
谢凛眼神一凛,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冷肃,起身道:“进。”
阿史那·云朔快步走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将一枚细小的竹管呈上:“王爷,刚收到的飞鹰传书!北狄王庭有异动!金狼卫大将兀良哈亲率三万精锐,已离开王庭,动向不明!但根据探子回报的行军路线推断……他们的目标,极有可能是……狼嚎石林!”
谢凛接过竹管,捏碎火漆,快速浏览,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兀良哈,北狄名将,兀术之弟,骁勇善战,对白狼部恨之入骨。他此时率大军前来,绝非寻常巡边,定是得知了炼魂渊的变故,前来报复兼灭口!
“看来,我们的行踪还是暴露了。”谢凛声音冰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竹管粗糙的边缘,“阿史那首领,石林防御如何?能挡他几日?”
阿史那·云朔咬牙道:“石林易守难攻,我部儿郎亦不畏死,依托地利,坚守十天半月当无问题!但……若兀良哈不惜代价强攻,或者……黑狼卫也插手其中……”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黑狼卫的态度始终暧昧,若他们与金狼卫联手,石林必破!
“黑狼卫暂时不会与金狼卫合作。”谢凛断然道,目光锐利,“炼魂渊之事,他们更想灭口的是知情人。但我们必须做最坏打算。”他沉吟片刻,看向云昭,“昭儿,你的身体……”
“我可以走。”云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放下书卷,目光清澈而坚定,“此地不宜久留,不能连累白狼部。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漠北。”
她的果断让谢凛心中微疼,却也松了口气。他转向阿史那·云朔:“阿史那首领,多谢连日款待。为免贵部卷入漩涡,我们明日黎明便出发,向东穿越死亡戈壁,绕道返回北境。”
“王爷!”阿史那·云朔急道,“死亡戈壁环境恶劣,危机四伏,您和云姑娘有伤在身,岂可冒险?不如让我派精锐护送,从南部绿洲通道……”
“不行。”谢凛摇头,“南部通道必经北狄势力范围,无异自投罗网。死亡戈壁虽是绝地,却也最出人意料。至于伤势……”他看了一眼云昭,语气不容置疑,“我能护她周全。”
阿史那·云朔见他心意已决,知再劝无用,重重点头:“好!我立刻为王爷准备向导、骆驼、清水和干粮!另派一队死士,护送王爷至戈壁边缘!”
计议已定,阿史那·云朔匆匆离去安排。帐内重新恢复寂静,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谢凛走到云昭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道:“又要让你受苦了。”
云昭摇摇头,反手握住他宽厚的手掌,指尖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信任:“比起炼魂渊,这不算什么。你在哪,我就在哪。”
简单的话语,却比任何誓言都更令人心安。谢凛深深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化作掌心收紧的力道。
就在这时,帐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一名白狼部战士捧着一个信筒疾步而来:“首领!王爷!京城……京城来的飞鸽传书!八百里加急!”
京城?!谢凛和云昭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凛!这个时候,京城来消息?
谢凛接过信筒,抽出里面的绢布,快速扫过。绢布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急的情况下书写,内容更是石破天惊:
【京城剧变!太后懿旨,立瑶妃所出“皇子”为太子,帝病重,太子监国!云瑶权势熏天,清洗朝堂,排除异己!镇北王“拥兵自重、勾结北狄”之罪名已定,海捕文书下发各州府!王爷万不可回京!速避!】
“啪!”谢凛手中的绢布飘落在地,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云瑶!她竟然敢矫诏立储!还敢诬他谋反!这是要将他彻底置于死地!
云昭拾起绢布,看完内容,脸色亦是煞白,纤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抬眸看向谢凛,眼中充满了担忧和决绝:“她这是要赶尽杀绝……京城,已是龙潭虎穴。”
谢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和骇人的平静。他缓缓抬眸,望向帐篷外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如同寒冰撞击:
“龙潭虎穴?那便闯一闯!这大雍的江山,还轮不到一个祸国妖妃来颠倒黑白!”
他转身,目光落在云昭身上,杀意敛去,化为深不见底的疼惜与坚定:“昭儿,恐怕……我们的归途,要改道了。”
不是避开,而是……直面!带着漠北的刀兵,和这滔天的冤屈,杀回那波谲云诡的京城!
风,自漠北起,已携着血雨腥风,吹向了遥远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