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石林的清晨,是被风沙打磨过的,带着粗粝的寒意。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弥漫的沙尘,将帐篷的毛毡染上一层灰蒙蒙的白。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缕倔强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扭动、消散。
谢凛坐在矮榻边,保持着守护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他几乎一夜未合眼,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落在云昭脸上,仿佛要将她沉睡的每一寸轮廓都刻入灵魂。指尖下,她腕间那微弱却平稳的脉搏,是支撑他度过这漫长黑夜的唯一支点。木先生留下的安神草药散发着苦涩的清香,混合着云昭身上极淡的、独有的药草气息,萦绕在鼻尖,奇异地安抚着他紧绷的神经。
阿史那·云朔和木先生在天亮前已悄然离去,整顿部族,布置防务,应对可能来自北狄王庭或黑狼卫的反扑。帐篷内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刮过石林的呜咽,以及云昭清浅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谢凛的思绪却如同外面的风沙,翻涌不息。京城的阴谋,北狄的威胁,诅咒的根源,巫咸的牺牲,周显和赵破虏的罹难……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几乎窒息。但每当目光触及云昭苍白却恬静的睡颜,那股毁天灭地的暴戾便会稍稍平息,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守护之意。
为了她,他必须活下去,必须赢。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儿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谢凛浑身一震,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却又强行按捺住,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细微的变化。
云昭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境,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发出模糊的呓语:“……冷……师尊……别……”
谢凛的心狠狠一揪,下意识地收紧握住她的手,将一股温和的内力缓缓渡了过去。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暖意和力量,云昭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许,呓语声渐渐低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她的眼睫再次颤动,这一次,挣扎了许久,终于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初醒的迷茫在她清澈的眸中弥漫,如同蒙着水汽的琉璃。视线没有焦点地游移了片刻,才终于迟钝地、一点点地,汇聚到了近在咫尺的、那张写满了疲惫、担忧与狂喜的熟悉脸庞上。
四目相对。
帐篷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云昭的瞳孔先是茫然地放大,随即,仿佛认出了眼前之人,那茫然的底色迅速被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所取代!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虚弱得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吐出。
“昭儿!”谢凛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拭去她眼角渗出的、不知是泪还是汗的湿意,“别怕……是我……我们安全了……”
云昭怔怔地看着他,目光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滑到他下颌新生的胡茬,再落到他紧握着自己的、骨节分明却带着细微伤痕的手上。真实的触感,熟悉的气息,让她终于确信,这不是又一个濒死前的幻觉。
他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
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庆幸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冲垮了强撑的堤坝。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的白发。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那压抑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谢凛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伸出双臂,将她连人带被褥轻轻拥入怀中,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他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她,只能用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一遍遍地、笨拙地重复着:“没事了……昭儿……没事了……我在……”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化作这苍白无力的安抚。
云昭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感受着那熟悉的心跳和温度,泪水流得更凶。所有的恐惧、绝望、孤独,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伸出手,虚弱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在晨曦微光中,汲取着彼此的存在,慰藉着遍体鳞伤的魂灵。帐篷内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沉重的心跳声。
许久,云昭的哭声才渐渐止歇,变成了细微的抽噎。她微微动了动,想抬起头,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别动!”谢凛急忙扶住她,眼中满是心疼,“你伤势很重,需要静养。”他端过一旁温着的清水,用小勺一点点喂到她唇边。
温水润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云昭小口啜饮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谢凛的脸,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后怕:“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伤……”她记得他心口的诅咒,记得他重伤未愈。
“我没事。”谢凛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那里虽然依旧能感觉到一丝隐痛,但那种阴寒滞涩的诅咒之力确实淡去了许多,“诅咒被暂时压制了。是……是你救了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她的牺牲,换来了他的一线生机。
云昭微微一怔,随即想起了炼魂渊中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最终爆发的光芒,眼中闪过一丝心悸。她轻轻摇头,声音微弱却清晰:“是……涅盘草……和……你的意志……”若非他最后不顾一切地反向渡入生机,若非他顽强的求生意志引动了涅盘草最后的药性,仅凭她一人,根本无法重创那诅咒源头。
她顿了顿,眼中涌起更深的急切,抓住谢凛的手:“师尊……师尊他……”话未说完,泪水再次涌上。
谢凛神色一黯,沉重地点了点头:“木先生说了……巫咸前辈,为封印诅咒,已……魂飞魄散。”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传递着无言的安慰与支撑。
云昭闭上眼,泪水长流。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证实,依旧痛彻心扉。那个亦师亦父、沉默却如山般可靠的老人,终究是为了她,为了破除这该死的诅咒,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还有……”她抬起泪眼,看向谢凛,声音带着颤抖,“京城……铁山城……他们……”
谢凛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心中剧痛,却不得不据实以告,声音沉痛:“铁山城……失守了。赵破虏……殉城。周显他……为寻我们,也……”他顿了顿,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眼中闪过冰冷的杀意,“是云瑶!她没死!她控制了京城,与北狄勾结,设下陷阱,欲将我们赶尽杀绝!”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确切消息,云昭依旧浑身一颤,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与深深的无力感。云瑶……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为了权力,她竟不惜勾结外敌,戕害忠良,将整个家国推向深渊!
“我们必须回去……”她抓住谢凛的衣袖,眼中燃起决绝的光芒,“必须阻止她……揭露她的阴谋……为师尊……为死去的将士……报仇!”
“我知道。”谢凛反手握紧她冰凉的手,目光坚定如铁,“这个仇,一定要报!京城,我们也一定要回去!但不是现在。”他看着她虚弱不堪的模样,声音放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伤。漠北局势复杂,我们与白狼部结盟,需从长计议。云瑶布局深远,势力盘根错节,贸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云昭不是冲动之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她压下翻腾的心绪,轻轻点头,疲惫地靠回枕上。重伤未愈,又经历大悲大喜,她的精神已到了极限。
谢凛为她掖好被角,柔声道:“再睡会儿,我守着你。”
云昭确实撑不住了,眼皮沉重地垂下,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喃喃低语:“……小心……云瑶……她……还有后手……”
话音未落,她已沉沉睡去。
谢凛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头,眼中柔情散去,只剩下冰封的锐利和滔天的杀意。
云瑶……无论你还有多少后手,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我谢凛在此立誓,必亲手将你拖下地狱,祭奠所有因你而死的亡魂!
晨曦透过帐篷的缝隙,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微弱,却带着一丝冲破黑暗的暖意。
长夜终将过去,黎明,已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