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山谷的温暖,如同短暂的幻梦,被漠北戈壁永无止境的酷寒与风沙迅速吞噬。谢凛率领着不足八十人的残部,沿着云昭手札地图上标注的、一条几乎被黄沙掩埋的古道,向着西北方向艰难跋涉。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嘴唇干裂,甲胄上凝结着白色的盐霜,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锋,锐利而坚定。
地图上的标记精准得令人心惊,不仅避开了几处北狄巡逻队的常驻区域,还指引他们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尚有活水的绿洲,让这支濒临绝境的队伍得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谢凛摩挲着怀中那枚冰冷的乌木发簪,心中那份笃定愈发强烈——这绝非巧合,是昭儿在冥冥中庇佑着他。
三日后,一片怪石嶙峋、如同迷宫般的巨大风蚀岩林出现在地平线上。根据地图所示,这里便是那支神秘“部落联军”可能的巢穴之一,被称为“狼嚎石林”的地方。
“戒备!”谢凛抬手,队伍立刻停止前进,迅速依托岩石散开,结成防御阵型。他凝神望向那片死寂的石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混合着野兽腥臊和某种草药燃烧的奇异气味。
突然,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毫无征兆地从石林深处响起,穿透风声,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与威严。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应和的嚎叫,此起彼伏,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王爷,我们被包围了!”亲卫统领低声道,握紧了手中的刀。
谢凛面色不变,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嶙峋的怪石。他缓缓抬起手,示意部下稍安勿躁。对方既然以狼嚎示警,而非直接发动攻击,显然另有意图。
果然,片刻之后,石林深处走出了一行人。大约二三十人,衣着杂乱,却个个身形彪悍,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为首者,正是那名曾在乱军中惊鸿一瞥、戴着狰狞狼首面具的白袍人——“白狼主”。
白狼主在距离谢凛十步之外停下,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隔着冰冷的青铜,与谢凛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言语,却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交锋。
“镇北王,谢凛。”白狼主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听不出年纪,也辨不出喜怒,“果然名不虚传。绝境之中,仍能寻到此地。”
谢凛心中微凛,对方竟一口道破他的身份,显然对他知之甚深。“阁下便是白狼主?”他语气平静,不卑不亢,“多谢日前出手,救本王部下赵破虏。”
“举手之劳。”白狼主淡淡道,目光扫过谢凛身后那些虽然疲惫却依旧军容整肃的玄甲卫,“漠北的狼,看不惯金狼卫仗势欺人罢了。更何况……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他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谢凛眸光一闪,单刀直入:“阁下与北狄王庭有仇?”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白狼主的语气骤然转冷,面具下的目光迸射出刻骨的恨意,“金狼卫屠我部族,抢我草场,此仇必报!”
“所以,你们袭击王庭草场,救我部下,是为了借刀杀人?或者说……联手?”谢凛步步紧逼。
白狼主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轻笑:“镇北王是聪明人。不错,我确实想与你合作。北狄王庭,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合作,需要诚意,也需要……共同的秘密。”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脸上的狼首面具:“比如,王爷为何对此地地图如此熟悉?又比如……王爷不惜以身犯险,深入漠北,真正要找的,恐怕不只是赵破虏吧?”
谢凛心脏猛地一缩!对方果然知道云昭手札和地图的存在!他甚至可能知道云昭的下落!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不改色:“本王行事,何须向阁下解释?若要合作,便拿出诚意。赵破虏何在?本王要见他。”
白狼主似乎对谢凛的强硬并不意外,反而点了点头:“赵将军伤势已无大碍,正在寨中休养。王爷请随我来。”他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从容,仿佛料定谢凛必然会跟他走。
谢凛略一沉吟,便迈步向前。亲卫们想要跟随,却被白狼主的手下隐隐拦住。
“王爷!”亲卫统领急道。
“无妨。”谢凛摆了摆手,目光平静地看着白狼主,“本王信得过白狼主的‘诚意’。”他这话,既是表态,也是警告。
白狼主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了勾,没有多说,转身引路。
穿过错综复杂的石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依傍着地下泉水形成的绿洲出现在眼前,帐篷林立,人来人往,竟是一个规模不小的秘密营地。营中之人看到白狼主,纷纷躬身行礼,眼神中充满敬畏。
在一顶最大的、装饰着狼头图腾的帐篷前,白狼主停下脚步,掀开了帐帘。
帐篷内,赵破虏正坐在毡毯上,与一名老者交谈,看到谢凛进来,他猛地站起身,虎目含泪,激动地单膝跪地:“王爷!末将……末将无能,累王爷亲身涉险!”
“起来。”谢凛上前扶起他,仔细打量,见他虽然消瘦,但精神尚可,伤势确实好转,心中稍安,“没事就好。”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帐内那名老者身上。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袍,眼神温和却深邃,正静静地看着他。这老者身上,有一种让谢凛感到莫名熟悉的气息……是药草的味道,而且,似乎与巫咸有几分相似?
“这位是木先生,我们的医师,也是……智者。”白狼主介绍道,语气带着一丝敬意。
木先生对谢凛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他心口的位置扫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缓缓开口道:“王爷身中奇蛊,邪气缠身,却能坚韧至此,实属罕见。”
谢凛心中巨震!这老者竟能一眼看穿他身中诅咒?!他到底是什么人?与巫咸、与药王谷有何关系?
白狼主挥手屏退了左右,帐内只剩下他、谢凛、赵破虏和木先生四人。他摘下了脸上的狼首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庞,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紧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脸颊上,一道狰狞的、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的陈旧刀疤,为他平添了几分野性和煞气。
“重新认识一下,”年轻人看着谢凛,目光坦诚了许多,“我叫阿史那·云朔,白狼部最后的继承人。”他指了指脸上的疤痕,“这道疤,是金狼卫留下的。我的部落,在三年前的‘雪夜屠杀’中,除了我,无一活口。”
谢凛瞳孔微缩。阿史那氏,是漠北一个古老而强大的部落,曾与北狄王庭分庭抗礼,三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原来竟遭此大难!
“我救赵将军,一方面确实是看不惯金狼卫,另一方面,”阿史那·云朔直视谢凛的眼睛,语气变得凝重,“是因为我收到消息,北狄王庭与京城某些人勾结,欲借刀杀人,除掉王爷您。而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我这样不肯臣服的漠北部落。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懂。”
谢凛心中了然,果然如此!京城那只黑手,伸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长!
“至于王爷真正想找的人……”阿史那·云朔顿了顿,看向木先生。
木先生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用羊皮包裹的物件,递给谢凛。
谢凛接过,入手微沉。他解开羊皮,里面赫然是半块焦黑的、刻满诡异符文的龟甲,以及一张折叠的、材质特殊的薄绢。龟甲上的符文,与他之前在石屋中找到的那半块木牌上的图案,竟有七八分相似!而展开那张薄绢,上面用朱砂绘制着一幅复杂的人体经络图,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细小的文字,赫然是……破解某种阴毒咒术的法门!落款处,是一个极其潦草、却让谢凛心跳骤停的“昭”字!
是云昭的笔迹!她果然在试图破解诅咒!这龟甲和绢书,是她留下的?!她怎么会在这里留下这些东西?她和这个木先生、和白狼部,又是什么关系?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谢凛心头,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木先生和阿史那·云朔:“她在哪里?!你们见过她?!”
木先生与阿史那·云朔对视一眼,阿史那·云朔沉声道:“大约两个月前,确有一男一女两位中原人来到石林,女子重病缠身,男子……深不可测。他们在此停留数日,与木先生探讨医术,留下此物,言道若有一位姓谢的中原将军来寻,可将此物交予他。随后便匆匆离去,方向……似是往西边‘死亡之海’去了。”
死亡之海?!漠北最可怕的绝地,号称有进无出的流沙荒漠!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谢凛握紧手中的龟甲和绢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线索再次出现,却指向了更凶险的未知!昭儿,你究竟在追寻什么?为何要踏入那片死地?
“王爷,”阿史那·云朔正色道,“如今的局势,你我皆在悬崖边缘。北狄王庭与京城勾结,欲将我们逐一击破。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我白狼部愿与王爷结盟,共抗强敌!但前提是,王爷需助我……复仇!”
谢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恢复冰封般的冷静。他看向阿史那·云朔,又看了看手中云昭留下的线索,心中已有了决断。
“好!”他斩钉截铁道,“本王与你结盟!北狄王庭,京城魍魉,你我……联手荡平!”
两只手,一只属于久经沙场的镇北王,一只属于背负血海深仇的部落遗孤,在漠北昏黄的帐篷内,紧紧握在一起。一股足以改变漠北乃至中原格局的力量,在这绝境之地,悄然凝聚。
而远方的死亡之海,黄沙漫天,吞噬着一切踪迹,也隐藏着最终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