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日,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白日里喧嚣的帝都,在这一夜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陷入一种反常的死寂。
寻常人家早早闭户,连最爱在夜市流连的修士也踪迹罕无。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仿佛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黑暗深处苏醒。
偶尔有巡夜的禁军铁靴踏过空旷的街道,发出的声响也格外沉闷,很快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皇城深处,赎魂殿。
与外界想象的阴森恐怖不同,此刻的赎魂殿内部,被无数镶嵌在墙壁、穹顶的幽蓝色“冥光石”照得一片通明。
只是那光芒冰冷惨淡,不带丝毫暖意,反而将殿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蓝白色调。
九阴聚魂阵已然完全展开。地面、墙壁、乃至半空中,无数繁复扭曲的黑色阵纹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阴寒气息。
阵纹交错的核心,是一个微微凹陷的圆形阵眼,以整块“玄阴玉”雕琢而成,此刻正不断从地脉深处汲取着至阴之气。
阵眼中央的蒲团上,铁蛋穿着一身崭新的、料子极好却样式古怪的素白袍服,呆呆地坐着。
他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衣袍里显得更加瘦弱。
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一片空洞茫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挂着一丝来不及擦去的可疑水渍——那是尸山老祖为确保仪式“安静”进行,强行给他灌下的“安魂迷神散”的药液残留。
药力让他无法思考,无法动弹,甚至连恐惧都变得迟钝,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周围越来越盛的阴冷。
慕晚棠站在阵法边缘,隔着闪烁的阵纹,望着那个痴痴呆呆的孩子。
她今天穿得异常庄重,是一身只有在最盛大典礼上才会穿戴的玄黑底色、金凤翱翔的帝王朝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落,半掩着她绝美却紧绷的容颜。
这套服饰代表着天虞帝朝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威严,此刻却穿在了一个为求与亡魂重逢而不惜一切的女人身上,透出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她的目光落在铁蛋空洞的脸上,心脏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那孩子曾经充满恐惧和渴望的眼神,此刻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一丝细微的、被她强行压制了许久的恻隐,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他只是个孩子……无辜的孩子……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但立刻,另一个更强大、更偏执的声音如同洪钟般将其震碎。
不!他是容器!是宴安归来的唯一希望!宴安在等着我!三百年了!不能再等了!朕这些年自问无愧社稷江山,总该为自己的幸福自私一次吧!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冷酷的表象。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铁蛋。
为了宴安,一切都是值得的。
尸山老祖正在殿内忙碌着做最后的检查。
他枯瘦的身影在幽蓝光芒下如同鬼魅,口中念念有词,干枯的手指不断凌空勾勒,一道道灰黑色的阴气从他指尖流出,融入四周的阵纹,加强着阵法的力量,同时也在殿门、窗户等出入口处,布下层层叠叠、隔绝内外气息与声音的“阴冥障壁”。
这些障壁不仅能防止仪式受到干扰,更能确保殿内发生的一切,不会被外界轻易感知。
“陛下,一切准备就绪。”
尸山老祖检查完毕,回到慕晚棠身边,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只待子时阴极阳生、阴阳交替那一瞬,阵法汲取的阴气将达到顶峰,便是启动还魂大法、接引沈公子魂灵回归的最佳时机!”
慕晚棠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流灌入肺腑,让她有些纷乱的思绪强行镇定下来。
她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串手工粗糙的石链手环。
石料是溪边最常见的青灰色鹅卵石,被打磨得光滑,大小不一,用坚韧的树皮纤维串起。
石头表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些简单的花纹和两个模糊的字迹——“絮”、“安”。
这是三百年前,在银牙湾的溪畔,沈宴安摸索着,用最简陋的工具,花了整整三天为她刻制的“定情信物”。
后来,这手环随着他遗物的一部分,回到了她的手中,成了她寄托思念的圣物,也是此次仪式最重要的“路引”——蕴含着沈宴安气息与两人情感羁绊的旧物。
她捧着石链手环,指尖微微颤抖。冰冷的石头,此刻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溪水的凉意和他掌心的温度。
时间,在死寂与压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殿内的阴气越来越浓郁,阵法纹路的光芒也越来越盛,甚至开始发出低沉的、仿佛万鬼呜咽的嗡鸣。
铁蛋坐在阵眼,小小的身体在浓郁的阴气包裹下,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脸色愈发苍白。
亥时末,子时将至。
殿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致。慕晚棠紧紧攥着石链,目光死死盯着阵法中心,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晚棠!快住手!!!”
一声凄厉、嘶哑、充满了无尽焦急与痛苦的吼叫,猛地从殿门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嘭嘭”几声闷响和护卫的惊呼声。
那层层叠叠的阴冥障壁,竟被人从外面以蛮力强行冲击,虽然未能立刻破开,却也剧烈地荡漾起来!
慕晚棠和尸山老祖霍然转头!
只见殿门处的阴冥障壁外,一个浑身染血、衣衫褴褛、状若疯魔的身影,正不顾一切地用身体、用残存的力量撞击着屏障。
正是慕云杉!
他显然用了某种秘法暂时压制了部分伤势,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眼中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障壁内的慕晚棠,声嘶力竭地喊道:
“晚棠,不要信他,这是个陷阱!沈宴安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啊!!!”
“宴安……没有死?”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了慕晚棠的脑海之中!
她浑身剧震,手中的石链手环差点脱手。
那双原本充满了偏执期待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狂喜与更深的混乱所占据。
三百年的思念与痛苦,寻找与绝望,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得七零八落!
“你……你说什么?皇兄……你再说一遍?!”
慕晚棠的声音都在发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陛下!时辰将至!万万不可分心!!”
尸山老祖见状大急,厉声喝道,同时手中法诀一变,殿门处的阴冥障壁瞬间加厚,光芒大盛,将慕云杉的声音和身影隔绝得更加模糊。
“逍遥王定是伤势过重,神智不清,胡言乱语,沈公子早已故去三百年,魂魄游离阴间徘徊等候还阳。”
尸山老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慕晚棠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头。
是啊,三百年了,宴安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皇兄是不是……真的疯了?或者,是为了阻止仪式故意这么说?
“不!晚棠!你听我说!是真的!”
慕云杉看到妹妹眼中的动摇,更加焦急,他拼尽全力,甚至不惜再次引动内伤,将声音凝聚成线,试图穿透加厚的障壁。
“我见过他,沈宴安!他就在帝都!他现在叫沈烈,明珠楼的沈烈!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是忘情丹!是我当年给他的忘情丹才导致……”
然而,尸山老祖早有防备。
就在慕云杉喊出最关键信息
“沈烈就是沈宴安”的刹那,他暗中催动了障壁中暗藏的“扰魂纹”。
一股无形的波动荡漾开来,不仅将慕云杉后续关于“忘情丹”的话彻底扭曲、湮灭,更让他的声音在穿透障壁时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在慕晚棠听来,殿外皇兄的呼喊只剩下一些破碎的音节:“……见过……沈……安……明珠……一样……丹……”
完全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意思。
“皇兄伤重胡言,扰乱大典,将其拿下!” 尸山老祖趁机对殿外值守的、早已被他暗中控制或收买的护卫下令。
立刻有几名护卫冲上前,将还在拼命冲击障壁、口喷鲜血的慕云杉粗暴地架起,向外拖去。
“晚棠!信我!沈烈就是……”
慕云杉最后的呼喊被捂住,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阵法低沉的嗡鸣和越来越盛的阴气流动声。
慕晚棠站在原地,心乱如麻。皇兄那破碎的呼喊还在耳边回响。
“宴安没有死”、“沈……安”、“明珠……一样……”
这些碎片像刀子一样搅动着她的心神。
是真的吗?宴安真的可能还活着?
不!不可能!如果宴安还活着,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而且,皇兄的话前后矛盾,神志似乎也不清……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动摇之际——
“铛!!!”
皇宫深处,象征时辰的“镇魂钟”被敲响!厚重悠远的钟声穿透夜色,传遍皇城每一个角落!
子时到了!七月十五,鬼节子时,阴极阳生,阴阳交替!
“陛下!时辰已到!阴阳交汇只在瞬息!错过此时,再想接引沈公子魂灵,难如登天!!”
尸山老祖的嘶吼如同最后的催命符,在慕晚棠耳边炸响。
“速速启动阵法!放入路引!输入帝元!否则一切前功尽弃!!想想沈公子!他等了你三百年啊!!!”
最后一句,精准地刺中了慕晚棠最脆弱、最偏执的神经!
是啊,宴安等了我三百年!
他的魂魄一定在某个地方受苦,等着我去接引他归来!
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犹豫?
怎么可以因为皇兄几句神志不清的胡话就放弃?
如果错过了,宴安可能就真的永远消散了!
对宴安的思念、三百年的愧疚、对“重逢”的渴望,瞬间压倒了一切疑虑和那一丝微弱的希望。
眼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光芒熄灭,重新被深沉的偏执和决绝取代。
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冰冷而坚定。
她捧着那串石链手环,按照尸山老祖事先的指点,缓步走到阵法边缘另一处较小的辅助阵眼处。
那里有一个凹陷的玉台。
她郑重地,将石链手环放入玉台中央。
就在手环接触玉台的刹那,似乎触动了什么。
石链上那粗糙的刻痕微微亮起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黯淡光芒,与整个九阴聚魂阵产生了某种玄妙的共鸣。
阵法运转的嗡鸣声陡然增强!
“就是现在,陛下,向主阵眼输入您的帝元,以您的至阳帝血为引,至阴阵法为桥,路指引航,接引魂归!”
尸山老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锐刺耳。
慕晚棠再无疑虑。
她抬起双手,掌心向下,对准了阵眼中央痴痴呆呆的铁蛋,也对准了铁蛋身下那不断汲取阴气的玄阴玉阵眼。
磅礴浩瀚、蕴含着煌煌天威与炽热凰炎的玄金色帝元,如同决堤的江河,从她双掌之中汹涌而出,化作两道璀璨的光柱,轰然注入阵法之中!
“轰——”
整个赎魂殿剧烈地震动起来!所有的阵纹在这一刻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与慕晚棠注入的玄金帝元激烈碰撞、交融!
阴气与帝元,至阴与至阳,在这子夜交替的瞬间,在精心布置的阵法引导下,开始强行融合,化作一种混沌而狂暴的奇异能量!
铁蛋小小的身体在阵眼中心剧烈颤抖,七窍开始渗出细细的血丝,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哪怕在迷药作用下,也无法完全隔绝这种源自灵魂层面的撕扯与压迫!
阵法,终于被彻底启动!
尸山老祖站在阵法边缘,看着那磅礴的能量汇聚,感受着阵法核心处“冥玉”中师尊残魂传来的渴望悸动,再看着女帝全神贯注、毫无防备地将自身帝元与阵法相连的专注侧影,他那干瘪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勾起了一丝冰冷、残忍、计谋得逞的狞笑。
时机,就要到了。
而殿外漆黑的夜色中,被拖走的慕云杉徒劳地挣扎着,口中溢出鲜血和绝望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