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坡的露水凝在李秋月的裤脚时,她才发现日头已经沉到了鹰嘴崖背后。手里的竹筐装着半筐刚挖的红薯,藤蔓上还沾着湿泥,混着她额角的汗一起往下滴。山风卷着秋凉灌进领口,她下意识裹紧了蓝布衫,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山下瞟——大山去邻村拉化肥,按理说该回来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用力掐断。指尖掐进红薯的糙皮里,留下几道白印。前儿个傍晚她去溪边洗衣,明明看见大山的牛车停在刘佳琪家的晒谷场边,刘佳琪正踮着脚往他兜里塞烙饼,辫梢上的红绳晃得人眼晕。她没敢上前,抱着木盆躲在老槐树后头,直到牛车轱辘碾过石子路的声响远了,才发现盆里的衣裳全泡凉了。
“秋月!”
山坳口传来喊声,李秋月手一抖,红薯“咚”地砸在筐底。她直起身,看见大山扛着化肥袋往这边走,蓝布褂子被汗水浸得发深,裤腿上沾着草屑。他看见竹筐里的红薯,咧嘴笑了笑:“正好,晚上蒸红薯吃,你前儿个不是说想吃甜口的?”
李秋月低下头,拿手去拂筐沿的泥:“嗯,这地块的红薯甜。”声音闷得像堵了团棉花。她能闻到大山身上的味道,除了汗味,还有股淡淡的皂角香——那不是她给她打的皂角,是镇上供销社卖的香皂味,刘佳琪上次去镇上,胳膊肘夹着的就是这个牌子的纸盒子。
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大山扛着化肥袋,脚步却放得慢,时不时侧头看她:“今早上我看见你娘了,在村口摘豆角,说你昨儿个没去看她。”
“忙着翻地。”李秋月应得快,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她娘前儿个拉着她的手,红着眼圈说:“秋月,男人是要拴着的,你别太闷,有啥话跟大山说。”可她能说啥?说看见他跟刘佳琪在晒谷场说话?说他兜里揣着别的女人给的烙饼?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吞了块热炭,吐不出来,咽下去又烧得慌。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李秋月去灶房烧火,大山把化肥袋扛进西厢房,转身也进了灶房,蹲在灶门口帮她添柴。火光映在他脸上,把眉骨的疤照得清楚——那是去年他上山采蘑菇,被野猪拱伤的,当时她守在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给他换草药的时候,眼泪滴在他手背上,他还笑着说“不疼,有你在就不疼”。
“明儿个我要去趟镇上。”大山突然开口,柴火“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出来。
李秋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声音没起伏:“干啥去?”
“刘佳琪说镇上供销社进了新的菜籽,我去看看,咱家的白菜该育苗了。”大山说得自然,伸手去够灶台上的水瓢,手指碰到了李秋月的手背,她像被烫着似的往回缩,水瓢“当啷”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咋了?”大山慌忙站起来,想去扶她,却看见李秋月低着头,肩膀微微抖。他愣了愣,手僵在半空中:“秋月,你咋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李秋月没说话,蹲下去捡水瓢,指尖碰到湿冷的地面,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砸在泥地上,晕开小小的圈。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用板车拉着她,走了二十里山路,一路跟她说:“秋月,我没啥本事,但我肯定对你好,顿顿让你吃热的,冬天不让你冻着脚。”那时候他眼里的光,比灶膛里的火还亮。
“大山,”她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你是不是喜欢刘佳琪?”
灶房里突然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的声音。大山站在那儿,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蹲下来,抓了抓头发:“秋月,你别瞎想,我跟佳琪就是邻居,她懂菜籽,我问问她……”
“我看见你们了。”李秋月抬起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前儿个傍晚,在晒谷场,她给你塞烙饼。还有你身上的香皂味,不是我给你的皂角。”
大山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他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却被她躲开了。李秋月站起身,往灶台上的蒸笼里摆红薯,手还在抖,红薯摆得歪歪扭扭。
“我不是故意的。”大山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慌乱,“佳琪她……她男人走得早,一个人不容易,我就是帮衬着点。秋月,我心里只有你,真的。”
李秋月没回头,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孤零零的。她想起刘佳琪看大山的眼神,那种带着热望的眼神,她以前也有过,是刚嫁过来的时候,看大山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看他给自己编竹筐,看他在雪地里给她暖脚。可现在,那种眼神慢慢淡了,像被雨水打湿的柴火,再也烧不起来了。
蒸笼里的红薯渐渐冒出香味,甜丝丝的,飘满了整个灶房。李秋月揭开蒸笼盖,热气扑得她睁不开眼。她捡了个最大的红薯,放在碗里,递到大山面前:“吃吧,甜的。”
大山接过碗,却没吃,看着她:“秋月,你别生气,我明儿个不去镇上了,我陪你去翻地,或者去看你娘。”
“不用了。”李秋月摇摇头,自己也捡了个红薯,咬了一口,甜得发腻,却没什么味道。“该去就去,菜籽总要买的,不然冬天没菜吃。”她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红薯,嚼得很用力,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咽下去。
大山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拿起红薯慢慢吃起来。两个人坐在灶房里,对着一碗红薯,谁也没说话。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白。山风吹过屋顶的瓦片,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哭。
吃到一半的时候,李秋月突然停下了。她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红薯,红薯心是金黄色的,甜得发亮。她想起刚嫁过来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夜晚,她和大山坐在炕头,分吃一个红薯,大山把甜心都留给她,自己吃皮。那时候红薯的甜味,能暖到心里去。
“大山,”她轻声说,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点飘,“要是……要是你真的喜欢她,你就跟我说。”
大山手里的红薯“啪”地掉在地上,滚到了灶门口。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李秋月,眼睛里满是慌乱:“秋月,你胡说啥呢!我不喜欢她,我就喜欢你一个人,你别胡思乱想!”
李秋月笑了笑,眼泪却又掉了下来。她弯腰去捡地上的红薯,红薯沾了灰,再也不能吃了。“我没胡思乱想。”她站起身,把手里的半块红薯放在碗里,“我困了,先去睡了。”
她走出灶房,没回头。院子里的月光很亮,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到东厢房门口,手放在门闩上,却没推开。她能听见灶房里的动静,大山在捡地上的红薯,在擦碗,在添柴,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灶房的灯灭了。大山走出来,脚步放得很轻,经过东厢房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口,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西厢房走去。西厢房是放农具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住。
李秋月靠在门后,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她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院子里的风更凉了,吹得她浑身发抖。她想起娘说的话:“秋月,男人是要拴着的。”可她拴不住了,就像手里的红薯,再甜,也有吃完的时候;就像灶膛里的火,再旺,也有烧尽的时候。
月光透过门缝照进来,落在她的手上。她摊开手,手心里还沾着红薯的甜汁,黏黏的,像眼泪的味道。她想起大山眉骨上的疤,想起他给她编的竹筐,想起他在雪地里给她暖脚,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转得她头晕。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西厢房的门响了一声,然后是大山的脚步声,慢慢往东厢房走过来。他停在门口,没敲门,也没说话。李秋月屏住呼吸,听着他的呼吸声,很沉,带着点急促。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慢慢往回走,回到了西厢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远处山涧的流水声。
李秋月慢慢站起来,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月光把整个院子照得像铺了层霜,冷得人骨头疼。她走到晾衣绳前,上面挂着大山的蓝布褂子,还没干,风一吹,晃来晃去。她伸手摸了摸,布料粗糙,带着点汗味,还有那股淡淡的香皂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难受。
她低下头,看见晾衣绳下的地上,有一朵小黄花,是野菊花,被风吹落的。她捡起来,放在手心里,花瓣很软,已经有点蔫了。她想起春天的时候,大山在院子里种了很多野菊花,说等秋天开花了,给她做菊花枕,说枕着睡得香。可现在野菊花开花了,枕头还没做,有些东西却已经变了。
回到东厢房,她没点灯,摸黑躺在炕上。炕是凉的,像她的心一样。她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房梁,梁上挂着她和大山的红绳,是结婚的时候系上的,红绳已经有点褪色了。她想起结婚那天,大山给她系红绳的时候,手都在抖,说:“秋月,这辈子我都不松开你。”
可现在,他好像松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见有人走进来,坐在炕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想睁开眼,却睁不开,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她能闻到那人身上的味道,是大山的味道,汗味混着香皂味,还有点红薯的甜味。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站起来,慢慢走了出去。门被轻轻带上,没有声音。
李秋月猛地睁开眼,炕边空荡荡的,只有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白。她摸了摸自己的手,好像还残留着一点温度,是大山的温度。她坐起来,靠在炕头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却很凉,像一块冰。
灶房里的红薯香味还没散,飘进屋里,甜丝丝的,却带着点苦。她想起刚才吃的红薯,甜得发腻,却没什么味道。原来有些东西,就算味道没变,感觉也不一样了。就像她和大山,还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还是吃同一个锅里的饭,可心里的东西,已经慢慢变了,像被霜打了的庄稼,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窗外的风又吹起来了,带着秋凉,吹得窗纸“哗啦”响。李秋月把被子裹紧,缩在炕角,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想起明天,大山要去镇上,去给刘佳琪带菜籽,或许还会带块香皂回来,或许还会揣着她给的烙饼。而她,会像往常一样,去田里翻地,去溪边洗衣,去看她娘,然后在傍晚的时候,站在山坳口,等他回来。
只是那等待的心情,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带着热望,带着甜了。就像那半块没吃完的红薯,放在碗里,慢慢凉了,甜也变成了苦。
山坳里的霜降下来了,落在屋顶上,落在院子里,落在晾衣绳上的蓝布褂子上,也落在李秋月的心里,冷冷的,像一块化不开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