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唯有格物院内几处工坊还亮着灯火。西院算数房的窗户蒙着厚厚的棉帘,透出的光亮昏黄而节制,在雪地上投出方正的影子。
墙外阴影里,六个黑衣人如壁虎般贴墙而立。
为首的是个精瘦汉子,代号“墨鸦”,此刻正眯眼观察着院内动静。他身后五人,三个手持短弩,两个背着特制的皮囊——里面是拓印用的药水与薄绢。
“巡逻队刚过,下一队要半刻钟后。”墨鸦声音压得极低,“西角那个暗哨在打盹,东角那个……被我们的人引开了。”
“太顺了。”一个年轻黑衣人低声道,“头儿,会不会——”
“闭嘴。”墨鸦打断他,“主公令已下,今夜必进算数房。记住,首要目标不是偷,是看。能拓印就拓印,不能就默记。若事不可为……”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焚毁。
六人如鬼魅般翻墙而入,落地无声。墨鸦打了个手势,两人留下把风,其余四人迅速贴近算数房。
房门虚掩,这现象让墨鸦心头一跳,但想到主公下得死命令还是轻轻推开条门缝。屋内空旷,三排长桌上堆满纸稿,墙角立着三个铁柜。守夜的两个老卒,一个趴在桌上打鼾,另一个靠着火盆打盹,脚边还倒着个空酒壶。
一切如情报所述。
“进。”墨鸦一挥手,四人闪身入内。
屋内弥漫着墨与炭火的气味。年轻黑衣人快步走向最近的长桌,拿起一份手稿,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细看——上面画着奇怪的图形,标注着“压力”“功率”“热效率”等字样,还有密密麻麻的算式。
“这是……蒸汽机的计算过程!”他声音发颤。
“快记!”墨鸦催促,自己则走向铁柜。柜门挂着铜锁,他摸出两根细铁丝,屏息拨弄。锁芯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开了。
柜内整齐码放着一叠叠纸稿。最上层是一份装订成册的《基础力学原理》,翻开第一页,上面写道:“力者,物之动因也。凡施力必有受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墨鸦呼吸急促起来。他不是匠人,但常年刺探军情,深知这类根本原理的价值——这比十张蒸汽机图纸还要命。
“拓印!”他低喝。
两名黑衣人迅速展开皮囊,取出药水薄绢。一人负责翻阅,一人快速覆盖拓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突然,趴在桌上打鼾的老卒咂了咂嘴,含糊嘟囔:“……别吵……”
四人动作一僵。
老卒翻了个身,又打起鼾来。
墨鸦松了口气,正要继续,耳中却捕捉到一丝异响——很轻,像是机械转动的声音。
他猛然抬头。
屋顶梁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洞洞的管口。
“撤——”
话音未落,管口喷出白烟。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年轻黑衣人只吸了一口便觉天旋地转,软倒在地。墨鸦屏住呼吸,疾退向门,却发现房门不知何时已关死。
“噗通”“噗通”,另外两人也相继倒下。
墨鸦拔出匕首,猛刺向窗户。刀刃撞上铁栏,迸出火星——那看似木制的窗棂,内里竟是铁的。
中计了。
他背靠墙壁,剧烈喘息。白烟越来越浓,视线开始模糊。最后一眼,他看到那个打鼾的老卒慢悠悠坐起身,拍了拍衣裳,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等你半天了。”老卒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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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格物院东侧蒸汽机工坊外。
另一队青州死士刚摸到墙角,就被四面八方涌出的护卫围了个水泄不通。弓弩上弦,刀锋映雪。
“放下兵器!”护卫队长厉喝。
死士首领惨笑一声,忽然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背上的火油囊。烈焰轰然腾起,映亮了他决绝的脸。
“为主公尽忠!”
其余死士纷纷效仿,工坊外瞬间化作一片火海。护卫们疾退,眼睁睁看着七条人影在烈焰中化为焦炭。
没有惨叫,只有皮肉烧灼的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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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州府地牢。
墨鸦被凉水泼醒时,发现自己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推着奇怪的琉璃镜片;另一个身着素袍,面容平静,正是画像上看过无数次的陈知白。
“墨鸦,青州暗卫丙字组头目,真名刘三,青州人士,家有老母妻儿,现居青州城西。”吴先生念着手上的卷宗,语气平淡,“三年前被杨奉收养,训练为死士。曾执行刺探十七次,暗杀九次,无一失手。”
墨鸦咬牙不语。
陈知白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我不喜欢用刑。你告诉我一件事,我答应你两个条件。”
墨鸦冷笑:“要杀便杀。”
“第一,你死后,我会派人去青州,接出你的家眷,安置在桃源州,保他们衣食无忧,子女可入学。”陈知白缓缓道,“第二,算数房里的东西,我可以让你抄录一份,托人悄悄送回青州——当然,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那部分。”
墨鸦瞳孔一缩。
“你……”他声音嘶哑,“你想让我叛主?”
“不。”陈知白摇头,“我要你继续忠于杨奉,只是……带回去的消息,由我决定。”
他俯身,直视墨鸦的眼睛:“你是个聪明人。今夜你们两路行动,东路那队焚身尽忠,可人死如灯灭,难道真有人会在乎他们的家眷?杨奉许的抚恤,你真信能到他们妻儿手中?”
墨鸦脸色发白。
“而我,”陈知白一字一顿,“言出必践。你若答应,今夜就能见到你的‘遗书’送回青州,你的家眷三日内就会‘意外身亡’,然后被悄悄接来北疆。你若不信……”
他拍了拍手。
牢门打开,一个妇人牵着个七八岁的男孩走进来。妇人满脸泪痕,男孩怯生生地喊了声:“爹……”
墨鸦浑身剧震:“秀娘?!虎子?!你们怎么——”
“青州那边,我的人已经安排好了。”陈知白淡淡道,“火灾,尸骨无存。现在,选择权在你。”
妇人扑到刑架前,哭道:“三郎!杨将军的人……他们要把我们卖进窑子!是这位陈公的人救了我们……”
墨鸦闭上眼睛,铁链哗啦作响。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死灰:“你要我做什么?”
“简单。”陈知白微笑,“把算数房里‘该看’的东西,原原本本告诉杨奉。另外,再带一句话——”
他凑近墨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墨鸦听罢,猛然瞪大眼睛:“你……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陈知白直起身,“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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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青州帅帐。
杨奉看着墨鸦“拼死带回”的拓印稿,以及那份沾血的情报,沉默良久。
情报上只有一行字:
“狄使密会青州司马,许以漠南草场,约定秋收后共击桃源。”
幕僚颤声道:“主公,这……这是我们与狄戎联络的最高机密,陈知白怎么会……”
“他在示威。”杨奉将情报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告诉我,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
他看向那些拓印稿——上面确实是深奥的算学原理,但关键部分都模糊不清,像是匆忙间拓印失败。
真?假?
杨奉忽然笑了,笑得帐中众人毛骨悚然。
“好一个陈知白……好一个请君入瓮。”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按在朔方城上,“你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
他转身,眼中寒光凛冽:
“传令各部,粮草加备。再派人去狄戎——告诉阿史那顿,他的条件,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