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八年十二月,凛冽的寒风自南海深处呼啸而来,裹挟着浓重的湿气扑向广州的珠江口。江面泛起层层暗灰色的波纹,浪尖不时卷起破碎的泡沫,拍打着岸边布满青苔的礁石。造船厂那座低矮却结实的木质工棚在狂风中微微震颤,帆布围挡被肆意撕扯着,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啦啦”声响,仿佛在诉说着某种紧迫的节奏。
然而踏入工棚之内,却是截然相反的世界——二十余名袒露着古铜色胸膛的工匠正围着一枚足有丈余长的蒸汽鱼雷挥汗如雨。他们肌肉虬结的脊背上,豆大的汗珠顺着深浅不一的沟壑滚滚而下,砸落在炙热发烫的铁板上,霎时化作一团袅袅升腾的白雾。炉膛深处堆积的焦炭熊熊燃烧,跃动的火光将众人的脸庞分割成明暗交织的斑块,每一次重锤击打铁砧都迸发出震耳欲聋的“铛铛”声,那沉闷而有力的回响如同战鼓擂动,竟全然压制住了外界汹涌澎湃的江涛轰鸣。
张睿身披一件浆洗得僵硬粗糙的帆布外套,衣襟边缘还残留着上次海战留下的斑斑盐渍。他双手稳稳负于身后,伫立在喧闹的中心地带,目光如炬般紧紧锁定那枚亟待改良的鱼雷。手中紧握的草图已被反复摩挲至边角起毛卷曲,朱砂笔勾勒出的鱼雷头部细节分外醒目:“钨钢刀,三寸厚,倾斜四十五度”,旁边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注满了技术要点与作战构想。他的眉宇间凝结着沉思的皱纹,仿佛要将全部心神都灌注进这张决定胜负的设计图中。
“张公!您快过目这个!”徐光启脚步急促地从工棚外冲入,粗布长衫的宽大袖口早已沾满黑亮的油污。他慌忙抬起衣袖抹去额角渗出的汗珠,露出写满焦虑的神情,高举手中一块巴掌大小的铁网残片。这是三日前提捞自珠江口沉没的欧洲巡逻艇残骸上的部件——网线由直径达半寸的钢丝绳精密绞织而成,每寸网格都规整得如同用尺丈量过般精确,仅容三指宽窄。徐光启用力掰扯着那看似纤薄却坚不可摧的网线展示道:“您感受下这硬度!咱们先前使用的常规鱼雷,其铸铁撞针甫一接触便被死死卡嵌其中,莫说贯穿船底实施爆破,连这层铁幕都难以突破,反倒成了敌人的活靶子。前几日实战演练时,整整三枚鱼雷皆困于此网,只能眼睁睁望着敌舰悠然遁去!”
张睿接过那片冰冷沉重的铁网碎片,指尖缓缓滑过表面细腻却坚硬无比的纹理。他尝试以拇指与食指全力捏合,即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也未能使钢丝产生丝毫形变。身旁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匠人凑近端详片刻后喟叹道:“张公,此等钢丝绳定是采用西域特产的精铁锻造而成,咱作坊里的寻常钢刀斩上去,至多留下一道浅浅白痕罢了。”
张睿沉默着走到鱼雷头部,手指轻轻敲了敲那枚已经变形的铸铁撞针,突然眼神一凛:“既然撞不开,那就切开!”他将手中的草图铺在旁边的木案上,用炭笔指着鱼雷头部的设计:“在这儿加装一把钨钢刀,刀身必须倾斜四十五度——这角度能把鱼雷的前进力转化为切向力,就像犁地的犁头一样,顺着网眼的缝隙把铁网划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鱼雷尾部的蒸汽发动机:“还有这里,旧的黄铜锅炉承压太低,换成含镍的铜合金铸件,我让人从云南运来的镍矿石已经到了,熔炉温度再提两百度,保证蒸汽压力能提升三成。速度上去了,刀刃切开铁网时的冲击力才足够,不会被网线卡住。”徐光启凑近草图,手指顺着钨钢刀的轮廓比划着,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妙啊!张公这法子绝了!咱们工坊刚炼出的钨钢,硬度比这钢丝绳高两倍还多,上次试锻的时候,能把普通钢锭划出深沟。倾斜角度既能减少阻力,又能精准对准网眼缝隙,肯定能一举切开!”他越说越激动,伸手拍了拍鱼雷外壳:“我这就去让人备料,争取三天内造出样品!”
工匠们立刻分工行动,整个工坊的节奏瞬间加快。负责锻造钨钢刀的四名工匠将整块钨矿石与高纯度铁矿石按三比七的比例放入坩埚炉,炉工用鼓风箱拼命送风,炉膛内的温度飙升到一千两百度,矿石渐渐熔化成暗红色的铁水,在坩埚中翻滚着冒泡。待铁水达到熔融状态,工匠们用特制的耐火钳将坩埚夹出,缓缓倒入预先铸好的砂模中。
冷却半日后,砂模敲碎,露出粗糙的钨钢刀坯,工匠们轮流用重锤锻打,火星四溅中,刀坯的杂质不断脱落,刀身渐渐变得平整光滑。为了保证刀刃锋利,老工匠特意将刀坯放入淬火池中,“滋啦”一声白烟升腾,刀刃的硬度又提升了三成——经过测试,这把钨钢刀能轻松斩断直径半寸的普通钢条,切那钢丝绳更是游刃有余。另一边,负责改装发动机的工匠们已经将鱼雷尾部的黄铜锅炉拆下,新的镍铜合金锅炉比旧款容积大两成,内壁打磨得光滑如镜,接口处用铅锡合金密封,确保蒸汽不会泄漏。工匠们还特意加固了锅炉的承压阀门,确保能承受四个大气压的高压,这样发动机的动力就能大幅提升。
工匠们两班倒连夜赶工,张睿和徐光启也守在工棚里,每隔一个时辰就检查一次进度,饿了就啃几口干硬的馕饼,渴了就喝凉茶水。三天后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工棚的缝隙照进来时,第一枚改良后的鱼雷终于组装完毕。这枚鱼雷比之前的型号更长,足有三丈三尺,头部的钨钢刀闪着冷冽的寒光,刀身与鱼雷轴线呈精准的四十五度角,尾部的蒸汽喷口经过重新设计,能让蒸汽更顺畅地喷出。
经过测试,尾部的镍铜合金发动机能稳定产生四个大气压的蒸汽,推动鱼雷在水中的速度达到每秒五尺,比之前快了三成还多,续航时间也从一个时辰延长到一个半时辰,航行距离足足有八里。为了检验改良效果,张睿让人从虎门水师营调来了一艘废弃的欧洲蒸汽铁舰——这是去年海战中缴获的战利品,舰身虽然残破,但船体结构完好。工匠们在舰身周围加装了两层与欧洲舰队相同规格的钢丝绳铁网,将其固定在珠江口的浅滩处,作为试射的靶船。消息传开,造船厂的工匠、水师营的士兵甚至附近的渔民都赶来看热闹,岸边挤满了人,大家都想看看这带刀的鱼雷到底能不能破了欧洲人的铁网。
试射当天的珠江口格外热闹,岸边的芦苇丛里都藏着看热闹的人,水师营的三艘巡逻艇在靶船周围警戒,防止闲杂人等靠近。徐光启亲自指挥调试,他穿着一身短打,带着三名工匠仔细检查鱼雷的发射架,将鱼雷稳稳吊装到滑轨上,又反复核对引信的点火装置和发动机的蒸汽压力。张睿站在岸边的了望台上,手中举着望远镜,身后站着水师营的几名将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紧张的神色——这枚鱼雷关系到沿海防线的安危,若是失败,欧洲舰队的铁网防线就难以突破。
徐光启检查完毕,跑到了望台下仰头大喊:“张公,一切就绪,可以发射了!”张睿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岸边翘首以盼的人群,又看向远处静静漂浮的靶船,高声下令:“放!”两名士兵立刻转动绞盘,沉重的鱼雷顺着涂了油脂的滑轨缓缓滑入水中,“噗通”一声溅起不大的水花。下一秒,鱼雷尾部的蒸汽口喷出浓密的白色浓烟,螺旋桨高速旋转起来,在水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朝着两里外的靶船疾驰而去。
所有人都举着望远镜或眯着眼睛紧盯着鱼雷的轨迹,岸边鸦雀无声,只能听到江风的呼啸和鱼雷发动机的轻微轰鸣。望远镜中,那枚带着钨钢刀的鱼雷如一条银色的梭子,在水面上快速穿行,距离靶船越来越近。当鱼雷抵达靶船外围的第一层铁网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钨钢刀的刀刃精准地对准了铁网的网眼缝隙,“滋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顺着风传了过来,钢丝绳被刀刃轻易切开,断成数段的网线在水中飘荡。鱼雷没有丝毫减速,继续向前冲刺,眨眼间又撞上了第二层铁网,倾斜的刀刃再次发挥作用,如切豆腐般划开铁网,径直冲向靶船的船底。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骤然爆发,靶船的船底被炸开一个丈余宽的大洞,海水如喷泉般涌入船舱,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岸边的人群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后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工匠们激动地互相拥抱,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高喊“胜了!”。不到一刻钟,那艘废弃的蒸汽铁舰就开始快速下沉,船身渐渐倾斜,最终“咕咚”一声彻底沉入珠江口,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和漂浮在水面上的铁网碎片。
“成了!我们真的成功了!”徐光启激动得满脸通红,快步跑到了望台边,一把抱住刚走下来的张睿,手中的草图不小心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张睿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连日的疲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弯腰捡起草图,拍了拍徐光启的肩膀:“这只是第一步,不能掉以轻心。”他转身对着围过来的工匠和将领们高声下令:“立刻组织人手,把水师营现存的八十枚鱼雷全部改装成带钨钢刀的样式,工坊再开三个熔炉,日夜赶工锻造钨钢刀,务必在十日之内完成所有改装!”
说到这里,他指向珠江口的地图:“另外,传我命令给沿海各卫所,在穿鼻、虎门、崖门等十个关键港口,每个港口再增设二十座鱼雷发射架,架设在隐蔽的礁石后面,形成密集的鱼雷防线。同时在发射架周围挖掘掩体,防止被欧洲舰队的舰炮摧毁!”将领们齐声领命,转身匆匆离去传达命令,工匠们也立刻返回工棚,继续投入到紧张的改装工作中,工棚内的锤击声和鼓风箱的声响再次密集起来。
就在工坊内一片忙碌,工匠们忙着拆卸旧鱼雷、安装新刀头的时候,一名锦衣卫斥候骑着快马从珠江口的驿道疾驰而来。他身上的飞鱼服沾满尘土,马靴上还沾着海边的盐霜,翻身下马后不顾气喘吁吁,径直冲进工棚找到张睿,双手递上一份密封的密报:“张公,锦衣卫南海千户所急报!欧洲舰队在西沙群岛休整,探子混进岛上的补给点打探到了消息!”
张睿心中一紧,立刻拆开密报,只见上面用暗号写着的情报让他脸色渐渐凝重——欧洲的十艘超级铁甲舰不仅全部加装了两层更致密的铁网,网眼从三寸见方缩小到两寸,而且每艘铁甲舰周围都配备了五艘小型巡逻艇,这些巡逻艇上装有特制的铁钩和水下探测铃铛,专门用来打捞和拦截水下的鱼雷。密报末尾还标注着:“敌舰每日操练拦截鱼雷战术,巡逻艇往来穿梭,防护严密。”
张睿拿着密报走到工棚外的江边,江风掀起他的帆布外套,吹得他脸颊发紧。他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心中翻涌着忧虑——两层密网加上巡逻艇的主动拦截,改良后的鱼雷恐怕很难再像刚才试射那样顺利击中目标。他立刻让人去叫徐光启,两人坐在江边的一块礁石上,张睿把密报递给徐光启,指着江面说道:“欧洲人反应很快,咱们刚改良出破网鱼雷,他们就加了防御。巡逻艇的探测和挂钩是个大麻烦,鱼雷还没到靶船就可能被捞走。”
徐光启看着密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礁石,沉吟了半晌才开口:“张公,我有两个法子。其一,咱们在鱼雷的外壳上加装一个触发式自爆装置,用弹簧连着撞针,一旦被巡逻艇的挂钩勾住,弹簧弹开就能引爆鱼雷,就算炸不到铁甲舰,也能把巡逻艇炸沉,扫清障碍。其二,把鱼雷的航行深度从原来的两丈增加到五丈,这个深度超过了巡逻艇探测铃铛的范围,而且水下压力更大,鱼雷的稳定性也更好。”
张睿眼睛一亮,拍了拍礁石:“好主意!自爆装置和加深航行深度同时进行,再把鱼雷的外壳涂成深色,减少在水中的反光。”他立刻起身往工棚走,边走边下令:“立刻调整方案,连夜研发自爆装置,测试深水航行的稳定性!”虽然暂时有了应对之策,但张睿心中清楚,欧洲的军工技术也在不断进步,这场武器研发的军备竞赛,才刚刚拉开序幕,想要彻底守住大明的沿海防线,还需要更具突破性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