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彻底崩解后的第三个月。
林砚的复健进展顺利,身体机能已基本恢复到昏迷前的水平,甚至因为更加规律的作息和谢辞近乎“监督”般的精心照料,气色比以往更好了些。
他的意识清明,记忆连贯,脑海中那片曾经被系统占据、后又化作雪花乱码的区域,如今只剩下一片宁静的空白,如同被初雪覆盖后的原野,干净,冷寂,再无任何异样的回响。
医生和神经科学家们用尽目前最先进的设备反复检测,最终得出结论:
林砚的大脑活动模式与健康对照组无异,所有异常放电和此前无法解释的“能量扰动”均彻底消失。
那个曾带来无尽威胁与痛苦的“系统”,似乎真的如同谢辞咆哮对抗时碎裂的玻璃,化作无形齑粉,消散在了时空的某个缝隙里。
然而,正如最精密的仪器也可能在剧烈冲击后留下微不可察的校准偏差,一场席卷灵魂的风暴过后,总会在意识的深海留下些许难以立刻平复的暗涌与残响。
林砚开始做一些梦。
并非寻常的、由日常琐碎或潜意识焦虑编织的梦。这些梦光怪陆离,边界模糊,带着一种抽离的、近乎观看全息投影般的旁观者视角。
有时,他会梦见《孤狼成王》那本书中未曾详细描绘、或被美化的黑暗情节。
在梦中,他以一种悬浮在半空的视角,冷漠地看着“谢辞”(那个没有林砚介入的、更加阴鸷冷酷的谢辞)在谢家的泥潭里挣扎,手段愈发狠厉,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虽然登上顶峰,却如同坐在一座由冰与骸骨铸就的王座上,周身萦绕着化不开的孤寂与暴戾。
他看见“林小胖”在某个角落潦倒地死去,无人问津;
看见谢琮更毒辣的算计和谢父冰冷彻骨的利用;
看见许多原本可能在故事里一闪而过的配角,结局更加悲惨。
梦境没有声音,只有一幕幕快速切换的、饱和度极低的灰暗画面,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更多的时候,他会梦见一片虚无的、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混沌空间。
在那里,一个拳头大小、散发着微弱白光、边缘不断有细小数据流闪烁又湮灭的光球,正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气急败坏地上下跳动,发出一种非男非女、却充满人性化恼怒的“声音”:
“bUG!巨大的bUG!不可理喻的bUG!”
“规则冲突!世界线扰动系数超标!稳定锚点偏移!”
“都怪那个不按套路出牌的恋爱脑宿主!还有那个……那个疯子主角!”
光球似乎对提及谢辞有些犯怵,光芒都黯淡了一下,“他竟然想用‘存在’本身反向冲击规则逻辑?!这是什么品种的碳基生物?!”
“完了完了,数据备份丢了大半,核心协议碎得拼不起来,这回年终考核肯定不及格了……不对,我好像没有‘年’这个概念了……啊啊啊更惨了!”
“早知道当初就该绑定那个路边卖红薯的!至少他不会想着去爱一个世界的气运之子还搞得规则崩坏!”
光球的“骂骂咧咧”毫无逻辑,充满了程序错乱般的滑稽感,时而愤怒,时而沮丧,时而自怨自艾。
林砚在梦里就静静“看”着它,感觉不到任何威胁,反而有点想笑。
这大概是系统残留的、最后一点无意义的“意识碎片”或者“逻辑回响”,在他潜意识里演出的荒唐独角戏。
这些梦并不频繁,大概一周一两次,且总是在后半夜浅眠时段出现。
醒来后,梦境内容清晰得反常,但伴随的情绪却很淡,更像看了一场设定奇特的短片。
林砚最初有些惊疑不定,但反复几次后,他发现这些梦除了让他醒来时有点精神上的疲倦(类似于熬夜看了场电影),并无其他实质影响。
他的身体依旧健康,情绪稳定,对谢辞的爱意和对新生活的期待没有丝毫动摇。
于是,他决定把这些梦当作一种奇特的“后遗症”,甚至是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天早餐时,林砚咬着全麦吐司,忽然开口:“昨晚又梦见那个小光球了。”
谢辞正在看财经简报,闻言抬起眼:“嗯?”
“它好像在虚空里开吐槽大会,”林砚忍着笑,模仿着那种气急败坏的电子合成音调,“‘恋爱脑宿主!’‘疯子主角!’‘
年终考核不及格!’……还说早知道该去绑定卖红薯的。”他摇了摇头,笑得肩膀微颤,“你说它一个……呃, whatever it was,怎么戏那么多?”
谢辞放下简报,看着他笑得发亮的眼睛和轻松的神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无聊的残余噪音。” 他伸手将林砚嘴角一点果酱抹掉,动作自然,“睡得不好?”
“还好,就是有点像看了场荒诞剧,醒了就没事了。”
林砚就着他的手喝了口牛奶,“其实挺有意思的,感觉像在见证一个失败反派最后的无能狂怒。”
谢辞没再接话,只是将温好的牛奶往他手边又推了推。
又有一次,深夜,林砚从那个旁观原书黑暗剧情的梦中醒来,心跳略快,下意识地往身边温暖的躯体靠了靠。
谢辞几乎立刻醒了,手臂收拢,将他圈进怀里,低沉的声音带着睡意:“怎么了?”
林砚在他怀里蹭了蹭,闷声说:“梦见书里的你了……没有我的那个你。” 他简单描述了几句梦中的灰暗画面,“看起来……特别孤独,也特别可怕。”
谢辞沉默了片刻,黑暗中,他的手臂收紧了些,下巴抵在林砚发顶。“那是别人的故事。”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确信,“不是我的。”
“我知道。” 林砚轻声说,抬手环住谢辞的腰,“就是觉得……我们能这样,真好。”
“嗯。” 谢辞应了一声,吻了吻他的头发,“睡吧。”
林砚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渐渐会随着时间彻底消散的梦境残影。
他乐于和谢辞分享,就像分享生活中任何一点有趣或琐碎的小事。
而谢辞的反应,在他看来,也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有点嫌弃他“大惊小怪”。
他并不知道,在他每次用轻松语气讲述这些“荒诞梦境”时,谢辞平静表象下的神经,有多么紧绷。
谢辞从未真正相信那个“系统”会消失得如此干净利落。
那是一个能够跨越世界、操控灵魂、设定规则的存在,其本质远超人类目前的科学认知。
它的崩解,更像是一种能量态的暂时溃散或逻辑链的断裂,而非彻底的“死亡”。
林砚的梦境,尤其是其中涉及原书剧情(更黑暗版本)和系统“残留意识”的内容,在谢辞看来,绝非简单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精神创伤后应激”。
那更像是某种“数据残留”或“规则碎片”,依旧在试图与林砚的意识产生微弱的交互或施加潜在的影响。
哪怕这影响目前看起来微不足道,甚至显得滑稽。
但任何与那个鬼东西相关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在谢辞这里,都是最高级别的警报。
于是,在表面嗤之以鼻、安抚林砚的同时,谢辞暗中重启并升级了之前那个秘密设立的、旨在研究“系统”及林砚异常状况的尖端科研项目。
这个项目如今挂靠在“启夏资本”旗下某个极其低调、专注于前沿脑科学与理论物理交叉领域的研究所内,拥有独立且绝密的预算和权限。
项目负责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神经科学家,姓秦,同时也是理论物理领域的权威。
他和他精选的团队,是少数知晓部分核心机密(经过严格脱敏处理)并能承受其冲击的精英。
此刻,他正坐在谢辞的私人书房里,面对谢辞提出的新要求,感到一阵熟悉的、混合着学术兴奋与现实无力的头痛。
“谢先生,”秦教授推了推眼镜,看着对面沙发上神情冷峻的男人,“根据林先生近期的体检和脑部监测数据,所有生理指标和神经活动均处于正常健康范围,我们未检测到任何与之前‘异常扰动’同源的信号残留。
您所描述的这些梦境内容,从神经科学角度看,完全可以解释为创伤后记忆整合、潜意识对过往经历(包括他知晓的原书信息)的戏剧化重构,以及……”
“我要的不是‘可以解释’。”
谢辞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要的是绝对排除任何非自然因素继续干扰他的可能。尤其是那个‘系统’。”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秦教授脸上:
“梦境内容本身或许无害,但这说明‘联系’或‘通道’并未完全切断,至少在林砚的潜意识深层还有回响。
我要你们建立一套持续监测机制,不需要理解原理,只需要能第一时间捕捉到任何可能与‘系统’、‘规则’、‘异世界信息’相关的、哪怕最微弱的‘异常数据波动’——无论是脑电信号、环境能量读数、还是无法解释的信息扰动。”
秦教授苦笑:
“谢先生,这难度……我们甚至无法准确定义什么是‘异常数据波动’。
上次的事件,我们更多是事后从全球网络的短暂紊乱中反推,而非实时捕捉。
要建立这样的预警系统,相当于要在未知的海洋里,用一张网眼形状都不清楚的网,去捞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鱼。”
“那就去定义,去设计网。”谢辞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需要什么资源,直接提。钱、设备、人才,不限。但这个监测体系必须建立起来,并且是最高优先级。”
秦教授知道这位雇主的意志不可动摇,他叹了口气:
“我们会尽力。但科学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
谢辞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他接下来的话,让秦教授瞳孔微微一缩。
“此外,基于这个监测体系,我需要你们同步制定一个最高级别的应急预案。”
谢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预案的核心目标只有一条,清晰,明确,不容任何误解或折扣——”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将烧红的铁钉钉入木板:
“不惜一切代价,留住林砚。”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秦教授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不、不惜一切代价……是指?”
“任何手段。”谢辞的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又仿佛穿透了夜幕,看到了某些更深远、更不容失去的存在,
“如果监测到任何可能威胁他存在、试图将他剥离这个世界的‘波动’或‘牵引’,无论你们理解与否,我要你们动用所有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理论、技术、乃至非常规手段,进行阻断、对抗、抵消。
如果他的意识或存在出现不稳定迹象,我要你们用尽一切方法,将他‘锚定’在这里,在这个世界,在我身边。”
他的话语里没有疯狂的呐喊,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磐石般的偏执与决绝。
那不是商量的语气,那是君王对麾下最精锐部队下达的、不容失败的终极军令。
秦教授感到后背泛起一丝凉意。
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谢辞对林砚的重视,但如此直白、如此不计后果、甚至隐约透出“逆天而行”意味的指令,还是让他心神剧震。
这早已超出了科学研究的范畴,近乎一种……信仰般的守护宣言。
“谢先生,”秦教授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科学有它的边界和伦理……‘不惜一切代价’这个表述,在实操层面……”
“边界可以拓展,伦理的考量优先级在目标之后。”谢辞收回目光,看向他,那眼神让秦教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秦教授,我聘请你和你的团队,不是因为你们只会遵循现有的教科书。
我要的,是你们在未知领域的开拓能力,和在绝境中寻找解决方案的勇气。
这个预案,就是你们最终极的课题。”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印有绝密字样的文件夹,递给秦教授。
“这里面是预案框架的初步设想,以及你们需要的全部授权和资源通道。细节由你们完善。
我只有一个要求:预案必须存在,必须有效,必须随时处于待触发状态。”
秦教授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文件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一方面,作为科学家,探索如此超越常规的领域本身极具诱惑;
另一方面,这任务的要求近乎科幻,甚至玄幻,成功与否全然未知,而失败的后果……他不敢想象。
“我们……会尽全力。”他最终只能如此承诺。
谢辞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秦教授知道,这位雇主要的不只是“尽力”,他要的是结果。
一个确保那个人万无一失、永远留下的结果。
离开书房时,秦教授脑海中还回荡着谢辞那句“不惜一切代价,留住林砚”。
他抬头看了看走廊尽头透出的、属于客厅的温暖灯光,隐约能听到林砚和豆包玩耍的轻笑。
或许,对于谢辞而言,科学与逻辑只是工具,伦理与边界只是可被权衡的条件。
真正的核心,从来都只有那一个——那个在系统崩解后依旧会做荒诞梦境的、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绝不允许任何力量再次夺走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
秦教授摇摇头,抱着文件夹快步离开。
他的团队,今晚恐怕要通宵达旦了。
这个“课题”,难度确实有点大。
不,不是有点,是堪称人类认知范畴外的、史诗级的难题。
但,谁让他们接了呢?而且,不知为何,秦教授心中除了沉甸甸的压力,竟也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探索者的悸动。
为了留住一个灵魂,而尝试挑战未知的规则与边界?
这本身,或许就是科学史上最浪漫也最疯狂的一次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