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雨感到鼻尖微酸,轻轻“嗯”了一声。“每个人表达珍视的方式不同,但底色的心意,总有相通之处。”
话题似乎可以在此停留,但阿无的思绪显然还在深入。又一阵沉默后,他问道:
“那……月娥呢?她算计了女献,也算计了你和我。师父恨她吗?”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触及了复杂的人性与布局。于小雨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恨或不恨。她回忆着与月娥有限的交集,回忆着阎罗和孟婆透露的信息。
“恨?”她缓缓摇头,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或许有过愤怒,有不甘,觉得被利用。但‘恨’太沉重,也太耗费心力。月娥……她被困在自己的执念和族群的诅咒里太久太久了。她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针对某个人的恶意,不如说是一个在漫长黑暗里,为了抓住一线渺茫光亮而变得不择手段的、可悲又可叹的挣扎者。我理解她的动机,甚至……某种程度上,她和我,和女献,和阎罗一样,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囚徒’,只是牢笼不同。”
她看向阿无:“她的算计,客观上促成了我们的相遇,也间接推动了今天这个世界的诞生。因果纠缠,难分纯粹的好坏。比起恨,我更觉得……这是一种需要被看清、然后小心跨越的‘业障’。她布她的局,我们走我们的路。最终,路怎么走,走向哪里,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这番话语,没有简单的道德评判,而是尝试从更高、更复杂的视角去理解。这不仅是回答阿无,也是于小雨自己在梳理对那段过往的态度。
阿无的火光似乎明亮了一瞬,传递来一丝赞同与思考的波动。“师父看得好远……那我,是不是也该‘跨越’她那一部分?那些她加诸在我身上的引导和期望?”
“那取决于你,阿无。”于小雨的声音很坚定,“你的记忆是你的财富,也是你的素材。如何解读它们,如何定义它们对你此刻的意义,权力在你。你可以选择背负,可以选择放下,可以选择将其转化为其他东西。就像……”她指了指周围的青山雨幕,“就像这片土地,它接纳雨水,也接纳从别处吹来的尘埃。但最终长成什么样子,是土地自身生命力的选择。”
接纳、分辨、选择、转化。 于小雨的话,为阿无混沌翻涌的记忆之海,提供了几块可供立足的礁石。
阿无的火苗再次进入一种深沉的静默,但这次的静默,不再是单纯的消化痛苦,而是一种主动的梳理与建构。他不再只是被记忆冲刷的客体,开始尝试成为记忆的编辑者、意义的赋予者。
于小雨不再多言,重新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回世界本身。她发现,随着她和阿无这场关于过往、痛苦、爱与选择的对话,这个世界也发生着相应的、更精微的变化:
· 溪流中,那些近乎透明的鱼影,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偶尔会跃出水面,带起一圈闪烁着微光的涟漪,那涟漪中竟有极其淡薄的情感余韵——有时是释然,有时是困惑。
· 山间那些原本只是意象的林木,枝干纹理似乎更清晰了些,叶片在雨中摇曳的姿态,也多了几分拟人的情绪感,仿佛在倾听,在共鸣。
· 甚至,她脚下所坐的石头,其冰凉坚实的触感中,也隐隐传递出一种“承载”与“见证”的沉静意味。
这个世界,不仅在回应心念,似乎还在学习 “理解”情感与故事的层次,并将其融入自身的物质存在与氛围营造中。它变得更“聪明”,更“敏感”,也更“有深度”了。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征兆。危险在于,过于敏感易染,可能更容易被负面心念或外邪入侵。希望在于,这种理解与共情的能力,或许正是世界走向真正“文明”与“和谐”的内在基础。
阿无的思考仍在继续,关于名字,关于过去,关于未来。
世界的演化也在继续,细腻地映照着住民的心路。
于小雨坐在雨中的溪石上,如同一个锚点,连接着思考的火焰与成长的世界。
她知道,名字迟早会来。
而在名字诞生之前,这些关于伤痛、爱、算计与选择的对话,这些沉默中的梳理与建构,或许才是真正塑造那个“新名字”背后灵魂的,最重要的过程。
雨,带着微光与思绪,无声浸润着一切。
青山深处,仿佛有雏鸟在尝试第一次清啼,声音稚嫩,却穿透雨幕,预示着某些新的事物,正在孕育成型。
“我不觉得师父在牢笼里,师父你创造了一个新世界。”
阿无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一颗被雨水洗得格外清亮的石子,投入于小雨习惯性自嘲的心湖,漾开的涟漪层层扩散,触及了她某些深藏未察的岸线。
于小雨先是习惯性地牵动嘴角,那抹带着淡淡涩意的、自我保护的微笑几乎要成型。是啊,牢笼。她曾觉得自己是黄泉路上不由主的客,是阎罗剧本里懵懂的演员,是背负着他人因果与期望的载体,甚至是被自己胆怯与过往困住的灵魂。自嘲是她的壳,缩进去,仿佛就能与那些宏大的、沉重的叙事保持一点安全距离,像蜗牛躲进自己温暖的螺旋,虽然慢,虽然背负着壳,但风雨来时,总能有一隅暂且安宁。
这习惯跟随她太久,从生前到死后,几乎成了本能。
然而,阿无这句话,和她此刻指尖残留的世界共鸣,脚下青山扎实的触感,雨中万物悄然生长的呼吸……所有这一切,汇聚成一股轻柔却不容忽视的力量,托住了她即将缩回壳内的触角。
她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先前那点涩意悄然化开,变成了一种更通透的、带着些许讶异与接纳的弧度。她点了点头,回应阿无,也像是在回应自己内心某个刚刚醒来的部分。
“是啊……”她低声说,声音融在雨里,却比雨声更清晰,“走黄泉这一遭,心里……确实不再完全那样想了。”
她抬起手,看着雨水落在掌心,没有汇聚,却仿佛直接渗入她的魂体,带来清凉与滋养。她不再仅仅视自己为“过客”或“承载者”。
黄泉路上的悲欢,让她看见了“牢笼”的多种形态——宿命是牢笼,执念是牢笼,系统规则是牢笼,甚至自我设限也是牢笼。但看见牢笼,或许正是为了找到钥匙,或者,学会在牢笼之外呼吸。
而创造这片青山雨境……这绝非任何牢笼中的行为。这是无中生有,是心念开花,是祝福落地生根。阎罗的舞台再大,规则再严,也无法“生成”此刻她指尖感受到的、这片天地独有的、与她灵魂共振的生机韵律。这是独属于她的“bug”,也是独属于她的权能。
“阿无,你说得对。”她转向那簇火光,眼神清亮,“这里不是牢笼。这里是……我从心里‘长’出来的地方。虽然刚开始,虽然还有很多不懂、很多害怕,但至少在这里,我不需要把自己藏在‘蜗牛壳’一样的自嘲后面。”
她顿了顿,感受着这份认知转变带来的、轻微却真实的战栗,那是对自身力量与责任的初次正面确认所带来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