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
一
顾明城第一次见到那盏灯时,是在拆迁队进驻老巷的前一天。
老巷在城中心,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两侧的瓦房挤挤挨挨,墙头上的瓦松长得比人高。顾明城租的画室在巷尾,是间废弃的灯笼铺,门板上还留着褪色的“张记”二字,墙角堆着些残破的竹篾,风一吹就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老人在咳嗽。
“这铺子以前是老张头开的,”隔壁修鞋的老李头叼着烟袋说,“十年前走的,走那天夜里,铺子里的灯笼全亮了,红通通的,把巷子照得跟办喜事似的。”
顾明城没在意。他是个画水墨画的,图这里的老气,画板就支在当年张记灯笼铺的柜台前,窗外的老槐树正对着宣纸,树影落在纸上,像幅天然的底稿。
拆迁队进驻前的最后一个傍晚,他在柜台底下翻找颜料时,指尖触到个冰凉的东西。拖出来一看,是盏灯笼,竹篾骨架已经发黑,蒙着的绢布泛黄发脆,上面绣着朵残败的牡丹,针脚里嵌着些暗红色的粉末,像干涸的血。
灯笼底座有个小小的铜制灯座,拧开时,里面竟还躺着半截蜡烛,蜡芯焦黑,边缘凝固着几滴蜡泪,形状像颗蜷缩的手指。
“奇怪。”顾明城嘀咕着,把灯笼放回柜台底。可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绢布上的牡丹动了动,花瓣似乎舒展了些,暗红色的粉末在光线下闪了闪,像有血珠要渗出来。
那天夜里,老巷格外静。拆迁队的卡车停在巷口,引擎的余温混着槐树叶的清香飘进画室。顾明城对着画板发呆,纸上的树影突然扭曲起来,像被什么东西搅乱的墨汁。他抬头看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里摇晃,树底下站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他,手里提着盏灯笼,红通通的,正是他在柜台下找到的那盏。
人影慢慢转过身,灯笼的光映出张布满皱纹的脸,嘴角咧开个诡异的笑,手里的灯笼绢布上,牡丹开得正艳,红得像在滴血。
顾明城猛地揉了揉眼睛,人影和灯笼都不见了,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安静地趴在地上,像条摊开的墨色毯子。
二
拆迁队的推土机碾过青石板路时,顾明城把那盏灯笼带回了新家。
新家在二十楼,落地窗正对着cbd的玻璃幕墙,夜里的霓虹比老巷的灯笼亮百倍,却照不进画室角落里的阴影——他把那盏灯笼挂在了那里,用块黑布罩着,像藏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可秘密总会自己钻出来。
搬进新家的第三晚,顾明城被一阵暖意惊醒。画室的门缝里透着红光,像有火在烧。他推开门,看见黑布掉在地上,那盏灯笼正悬在半空,里面的半截蜡烛不知何时被点燃了,绢布上的牡丹在火光里浮动,像活了过来,花瓣上的暗红色粉末融化成液体,顺着绢布往下滴,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红洼,像没干的血。
“谁?”他的声音发紧,抓起画架旁的调色刀。
灯笼突然晃了晃,烛光里投下个细长的影子,落在墙上,像个提着灯笼的老人,正对着他弯腰作揖。顾明城的心跳得像擂鼓——那影子的轮廓,和老巷里看到的人影一模一样。
烛光“噗”地灭了。画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霓虹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的红洼里映出片诡异的紫。顾明城摸着墙打开灯,灯笼还挂在原地,黑布好好地罩着,地板上干干净净,没有红洼,也没有烛泪。
“幻觉。”他喘着气,后背的冷汗却浸透了睡衣。
可第二天早上,他发现画架上的宣纸换了张新的,上面用朱砂画着盏灯笼,绢布上的牡丹和他找到的那盏一模一样,落款处写着个“张”字,笔迹颤巍巍的,像老人用发抖的手画的。
顾明城的手开始发抖。他从没动过那张宣纸,更没画过灯笼。
三
老李头的电话是在中午打来的,电流声里混着推土机的轰鸣:“明城,你走后老张头的铺子塌了,挖出个东西,你快来看看。”
顾明城赶到老巷时,瓦砾堆前围了群人。老李头手里捧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本泛黄的账簿,纸页上记着些日期和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盏小灯笼,最后一页的日期是十年前,名字是“张梅”,后面画着朵枯萎的牡丹。
“老张头的闺女,”老李头叹了口气,“当年跟人跑了,没回来。老张头疯了似的找,后来就把自己锁在铺子里扎灯笼,每个灯笼上都绣朵牡丹,说等闺女回来认……”
账簿里夹着张照片,黑白的,上面是个穿旗袍的年轻姑娘,手里捧着盏灯笼,笑得眉眼弯弯,旗袍的领口别着朵红牡丹,和灯笼绢布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顾明城的目光落在姑娘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个银镯子,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梅”字,和他在灯笼底座的铜制灯座上摸到的刻痕,形状完全相同。
“他闺女后来回来了吗?”他追问。
老李头摇摇头,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听说回来过,在老张头走的那天夜里,有人看见个穿旗袍的姑娘在巷口哭,手里提着盏灯笼,跟老张头扎的一模一样。第二天人就没了,有人说她跳进了护城河,有人说……被老张头的灯笼勾走了魂。”
顾明城捏着照片的指尖泛白。他突然想起灯笼绢布上的牡丹,那些暗红色的粉末,或许不是老张头的血,是他闺女的。
回到新家,他把灯笼从黑布下取出来,仔细检查绢布。在牡丹的花蕊里,他发现了根细发,黑中带白,显然是老人的头发。而灯笼底座的铜制灯座上,除了“梅”字,还刻着行小字:“灯不灭,等不归。”
那天夜里,灯笼又亮了。
烛光里的影子在墙上走动,像老张头在扎灯笼,竹篾碰撞的“咯吱”声、丝线穿过绢布的“嘶嘶”声,清晰得像在耳边。顾明城看着墙上的影子,突然觉得不是害怕,是心疼——一个老人,用十年的时间,扎满一屋子灯笼,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烛光里,他看见墙上的影子开始画灯笼,和他画架上那张朱砂画一模一样。画完后,影子对着他晃了晃灯笼,像是在拜托什么。
四
顾明城开始研究那盏灯笼。
他查了老张头的资料,十年前的报纸上有篇短文,说灯笼铺老板张守义在铺子里去世,死因是心梗,身边堆着百十来盏灯笼,每盏都绣着牡丹,最上面那盏的绢布上,用鲜血写着个“梅”字。
“血书?”他盯着绢布上的牡丹,突然明白那些暗红色的粉末是什么了——是老张头的血,他把对闺女的念想,绣进了牡丹里。
他试着用朱砂临摹账簿里的灯笼,画到第三十七盏时,画室的门突然自己开了,一阵风吹进来,画架上的宣纸被吹得哗哗响,最后停在张空白的纸上。烛光不知何时又亮了,悬在半空,对着那张白纸晃了晃。
顾明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拿起画笔,蘸着朱砂,在白纸上画了个穿旗袍的姑娘,手里捧着盏灯笼,正是照片上的张梅。
烛光突然变得明亮,绢布上的牡丹开得格外艳,地板上又出现了红洼,这次顾明城看得清楚,那液体不是血,是融化的朱砂,带着股淡淡的墨香。墙上的影子不再是老人,变成了个姑娘的样子,对着他手里的画笑,旗袍的领口别着朵红牡丹,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你回来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姑娘的影子对着他弯腰作揖,然后慢慢淡去,烛光也跟着灭了。画室里只剩下窗外的霓虹,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顾明城把画好的张梅像收进木盒,和账簿、照片放在一起。他知道,老张头等了十年的闺女,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五
拆迁队的队长在傍晚打来电话,语气慌张:“顾先生,瓦砾堆里闹鬼,夜里总有灯笼亮,还听见有人哭……”
顾明城赶到时,瓦砾堆前的空地上果然亮着盏灯笼,红通通的,正是他找到的那盏,老张头的影子在烛光里晃动,正对着瓦砾堆作揖。顾明城把画好的张梅像放在灯笼旁,烛光突然“腾”地窜高,照亮了瓦砾堆的一个角落——那里埋着块玉佩,上面刻着朵牡丹,和灯笼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是张梅的,”老李头颤巍巍地说,“当年她走时戴着的……”
顾明城把玉佩放在画前,烛光里同时映出两个影子,老人和姑娘并排站着,对着彼此笑,然后慢慢融合在一起,变成盏灯笼的形状,在烛光里渐渐消散。
灯笼里的半截蜡烛烧完了,最后一点火光熄灭时,绢布上的牡丹突然褪了色,变成了淡淡的白,像从未被染红过。
第二天,老巷的瓦砾被清理干净,准备建新的商场。顾明城把灯笼和账簿、照片、玉佩一起埋在了老槐树的根下,上面种了株牡丹,是他从花市买来的,品种叫“洛阳红”,开得像灯笼绢布上的那朵一样艳。
六
顾明城的画展在半年后开展,主题是“灯影”。
展厅中央挂着幅巨大的水墨画,画的是老巷的夜景,青石板路上铺着灯笼的红光,槐树下站着个扎灯笼的老人,远处的巷口有个穿旗袍的姑娘,正提着盏灯笼往回走,绢布上的牡丹在月光里泛着柔和的红。
“这画里有温度。”评论家在画前驻足,“像在讲一个等了很久的故事。”
顾明城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故事里的人已经团聚了,在灯笼的光影里,在牡丹的花瓣上,在每个被牵挂填满的日子里。
画展结束后,他收到个匿名的包裹,里面是盏新扎的灯笼,绢布上绣着朵盛开的牡丹,落款处是个“张”字,笔迹比账簿上的稳了许多,像放下了所有牵挂。
顾明城把灯笼挂在画室的窗前,夜里总能看见烛光自己亮起,绢布上的牡丹在火光里浮动,墙上投下两个依偎的影子,像老人和姑娘在说悄悄话。
他再也没见过那个提着灯笼的人影,也没再收到过奇怪的画。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它们会变成灯笼里的烛光,变成牡丹上的露珠,变成画纸上的朱砂,在每个需要温暖的夜里,悄悄亮起来。
就像老张头和他的闺女,他们终于不用再等了,因为牵挂已经变成了灯影,永远留在了彼此看得见的地方。
………………
善接着讲起
沈照临搬进这栋老洋楼时,正是梅雨季的开端。
洋楼在城郊的半山腰,爬满爬山虎的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像老人皲裂的皮肤。房东交钥匙时反复叮嘱:“三楼最东头的房间别进,里面的镜子碎了,晦气。”
沈照临没当回事。他是个古籍修复师,来这里是为了整理楼里遗留的一批旧书,据说曾是民国时期一位收藏家的私藏。他的工作室设在二楼书房,窗外就是那间被禁止进入的房间,窗棂上的雕花积着厚灰,玻璃蒙着层绿霉,隐约能看见里面堆着些杂物。
搬来的第三天,沈照临在整理书箱时,发现了一面铜镜。镜面边缘刻着缠枝莲纹,铜绿已经爬满了花纹的沟壑,镜面却异常光洁,能清晰地映出他眼下的青黑——这几天总睡不好,夜里总听见三楼传来“咔哒”声,像有人用指甲刮玻璃。
他用软布擦拭铜镜,擦到镜面中央时,指尖突然被划了一下。低头看,镜面上竟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像根头发丝,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裂痕里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抠出来一看,是些干硬的血痂,混着几根灰白色的毛发。
“奇怪。”沈照临皱起眉。铜镜的裂痕边缘很新,不像是年代久远的痕迹,倒像是被人故意敲碎的。
那天夜里,梅雨季的暴雨来了。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沈照临躺在床上,听着三楼的“咔哒”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格外清晰,还夹杂着玻璃碎裂的“哗啦啦”声。他披衣起床,走到二楼楼梯口,抬头看见三楼东头的门缝里,透出点微弱的光,像支快燃尽的蜡烛。
“谁在上面?”他喊了一声,声音被雨声吞没。
门缝里的光突然灭了。“咔哒”声也停了,只剩下雨点敲打屋顶的轰鸣。沈照临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敢上去——房东的警告像根刺,扎在心里隐隐发疼。
回到房间,他把那面铜镜放在床头。月光透过雨雾照进来,镜面上的裂痕在光线下扭曲着,像条正在游动的蛇。沈照临盯着镜面,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有点不对劲——镜里的人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个诡异的笑,而他明明面无表情。
二
三楼的“咔哒”声成了沈照临的心病。
他开始留意那间被封禁的房间。白天看过去,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任何异常;可到了夜里,尤其是雨下得大的时候,总能看见门缝里的微光,还能听见模糊的说话声,像一男一女在争执,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铁皮。
他向山下的老住户打听洋楼的历史。一个坐在槐树下抽旱烟的老头告诉他,这楼以前的主人姓顾,是个西医,三十年代娶了个唱戏的姨太太,就住在三楼东头。后来姨太太突然不见了,有人说被顾医生杀了,尸体藏在房间的镜子后面,因为那之后,总有人在夜里看见那间房的镜子里,映出个穿旗袍的女人影子。
“镜子?”沈照临心里一动,“什么镜子?”
“穿衣镜,很大的那种,黄铜包边,”老头磕了磕烟袋锅,“顾医生后来疯了,整天对着镜子说话,说姨太太在里面喊他名字。有天夜里,楼里传出巨响,再看时,顾医生已经吊死在那间房里,镜子碎得满地都是,碎片上沾着血……”
沈照临的后背爬满冷汗。他想起那面铜镜,想起镜面上的裂痕和血痂,突然觉得那面镜子或许不是普通的旧物,而是从三楼那面穿衣镜上敲下来的碎片。
他决定去三楼看看。
趁着白天雨停的间隙,沈照临找到了一把旧钥匙——是在书房的抽屉深处发现的,钥匙柄上刻着个“顾”字,和房东给的钥匙样式完全不同。他握着钥匙走上三楼,楼梯的木板“吱呀”作响,像在抗议他的闯入。
东头房间的门锁已经锈死,钥匙插进去,费了很大力气才拧动。“咔哒”一声,锁开了,一股浓烈的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
房间里果然堆着杂物:断腿的梳妆台,蒙着布的椅子,还有一个巨大的木框,立在墙角,显然是穿衣镜的残骸。木框上的黄铜包边已经氧化发黑,边缘还沾着些碎玻璃碴,碴子上隐约能看见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沈照临走到木框前,掀开蒙在上面的布。布底下没有镜子,只有墙壁,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砖石,砖石缝里嵌着些细木屑,像被什么东西长期撞击过。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个相框,玻璃碎了,里面的照片却完好——是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搂着个穿旗袍的女人,两人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他们的背影,镜面上隐约能看见几个模糊的字。
沈照临凑近看,照片背面写着行字:“民国二十六年,赠婉卿,于镜前。”
婉卿,大概就是那个姨太太的名字。
三
沈照临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更多的镜子碎片。
碎片大小不一,最大的一块有巴掌大,边缘锋利,上面沾着的血痂已经发黑,和他那面铜镜上的血痂一模一样。他把碎片拼在一起,勉强能看出这是面椭圆形的穿衣镜,镜面中央有个拳头大的洞,显然是被人从外面砸穿的。
“难道真的藏了尸体?”他喃喃自语,指尖触到墙壁的砖石,突然发现有块砖是松动的。
他用手抠了抠,砖果然被抠了下来。砖后面是空的,黑漆漆的,像个洞口。沈照临打开手机手电筒照进去,光柱里飘着些灰尘,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个东西,用红布裹着,形状像个人形。
他的心跳瞬间加速,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伸手进去,抓住红布的一角,慢慢往外拉——红布很沉,拉到一半时,里面掉出个东西,“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是根骨头,白森森的,看形状像是人的手臂骨,骨头上还缠着几缕暗红色的丝线,像是旗袍上的盘扣线。
沈照临吓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木框上,穿衣镜的残骸发出“咯吱”的声响。他这才发现,红布里裹着的不是尸体,是一堆骨头,散落在墙角,被红布半掩着,像是被人故意藏在那里的。
骨头的数量不多,只有手臂骨、腿骨和几块肋骨,颅骨却不见了。沈照临捡起那根手臂骨,发现骨头上有几道深深的刻痕,像是被利器砍过,刻痕里嵌着点黄铜粉末,和穿衣镜的包边材质一样。
“婉卿……”他突然想起照片背面的名字,“是你吗?”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温度骤降。手电筒的光开始闪烁,光柱扫过墙壁时,沈照临看见砖洞上方的墙皮上,用暗红色的液体写着一行字:“镜碎骨出,魂不归。”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手指蘸着血写的。
四
沈照临把骨头重新藏回砖洞,却再也无法安心工作。
夜里,他总能梦见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梦里她站在穿衣镜前,背对着他,手里拿着块镜子碎片,在自己的手臂上划,鲜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染红了镜面。沈照临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转过身,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里反复念着:“还我骨头……”
他开始研究那面铜镜。镜面的裂痕越来越清晰,有时甚至能在裂痕里看见模糊的影像:穿白大褂的男人举着锤子,对着穿衣镜猛砸;穿旗袍的女人倒在地上,手臂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满地的玻璃碎片上,沾着红的血和白的骨碴……
沈照临突然明白了:顾医生没有杀婉卿,是婉卿自己死在了镜子前,或许是自杀,或许是意外。顾医生为了掩盖真相,把她的尸体藏在镜子后面,砸碎镜子伪造现场,却因为愧疚和恐惧疯了,最后上吊自杀。而婉卿的骨头,是被顾医生一块块从镜子后面取出来,藏在墙洞里的——他不敢让她“完整”地离开。
那面铜镜,是顾医生从穿衣镜上敲下来的,他对着镜子说话,其实是在和婉卿的残魂对话。
梅雨季的一个深夜,沈照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他走到窗边,看见三楼东头的房间亮着灯,不是微弱的烛光,是明亮的电灯光——他明明记得那间房早就断了电。
他抓起铜镜冲上楼,推开门的瞬间,看见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穿衣镜的木框前,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背影,她正对着空荡的墙壁梳头,手里拿着的梳子,齿间缠着几缕灰白色的头发。墙壁上的砖洞敞开着,里面的骨头被摆成了人形,颅骨放在最上面,黑洞洞的眼眶对着门口,像是在看他。
“你来了。”女人转过身,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血洞,嘴角却咧开个笑,“我的骨头……还没齐呢。”
沈照临举起铜镜,镜面的裂痕对着女人。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镜面吸住了。他这才发现,铜镜的裂痕里,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镜面往下淌,滴在地上,和房间里的血迹融为一体。
“把颅骨给我……”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弱,“我要完整地走……”
沈照临捡起地上的颅骨,塞进砖洞。就在骨头归位的瞬间,女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房间里的灯也灭了,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安静得像从未有过声音。
五
沈照临第二天就请了工人,把墙洞用水泥封死了。
他把那面铜镜留在了三楼东头的房间,放在穿衣镜的木框前。离开洋楼时,他回头望了一眼,三楼的窗户敞开着,风吹起窗帘,隐约能看见铜镜的镜面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有人在里面眨了眨眼。
山下的老住户说,那之后,洋楼再也没闹过怪事。梅雨季结束后,有人看见三楼东头的房间里,长出了一株野蔷薇,从砖缝里钻出来,开得红艳艳的,花瓣上总沾着露水,像没干的泪。
沈照临回到城里,继续做古籍修复的工作。只是他再也不敢碰任何带镜子的东西,家里的穿衣镜都蒙着布,连手机拍照都尽量避免——他总觉得,镜中的自己背后,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正对着他笑,手里拿着块沾血的镜子碎片。
半年后,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封里没有字,只有一片干枯的蔷薇花瓣,花瓣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像被什么东西啄过。沈照临把花瓣夹在修复好的一本民国旧书里,书页上记载着一个关于“镜中魂”的传说:
“镜为魂之媒,骨为魂之根。若魂失其骨,便困于镜中,日夜叩击,以求完整。待骨归其位,魂入轮回,镜上裂痕自消,唯留花香,记其来过。”
沈照临看着书页上的字,突然想起那面铜镜。或许,它的裂痕早就消失了,就像婉卿的执念,终于在骨头归位的那一刻,化作了野蔷薇的花香,消散在洋楼的风里。
只是偶尔在梅雨季的深夜,他还会听见“咔哒”声,像有人用指甲刮玻璃,又像有人在耳边轻声说:“我的骨头……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