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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哨》

林墨第一次听见骨哨声,是在搬进老粮站宿舍的第三个夜晚。

粮站在镇子最东头,废弃了二十年,砖墙爬满牵牛花枯藤,像给灰色的建筑披了件破烂的绿衣裳。宿舍在粮站后院,是间孤零零的小平房,窗户正对着片荒草地,草里埋着半截生锈的粮囤,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

“这地方邪性得很。”搬家师傅临走前压低声音,“十年前有个看粮的老头,在粮囤里吊死了,尸身挂了三天才被发现,脖子上还挂着个骨头做的哨子……”

林墨没当回事。他是个自由撰稿人,图这里清静便宜,每月租金只要一百块,还送个带地窖的小院。只是那地窖总锁着,钥匙挂在门后的钉子上,黄铜钥匙柄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粮”字。

第三个夜晚,他被冻醒了。

窗户明明关得严实,却有股冷风顺着缝隙往里钻,带着股土腥味,像从坟里翻出来的。他裹紧被子,刚要重新躺下,就听见窗外传来“嘀——嘀——”的声,又尖又细,像用指甲刮过空瓶子,却比那声音更有规律,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荡开,惊得荒草地里的虫鸣都停了。

是骨哨声。

林墨猛地坐起来,抄起枕边的手电筒照向窗外。光柱劈开黑暗,荒草地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半截粮囤立在草里,像个沉默的巨人。骨哨声停了,可他总觉得粮囤后面藏着什么,草叶在风里晃动的幅度太大,像有什么东西刚从那里钻进去。

他摸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这个时间让他莫名心慌——爷爷去世那天,也是凌晨三点十七分,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复说“别捡骨头做的东西,会招东西的”。

爷爷年轻时是猎户,据说用狼骨做过哨子,后来不知为何突然砸了,还烧了满满一筐黄纸,嘴里念叨着“赎罪”。

林墨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他起身想去关紧窗户,却发现窗台上多了片枯叶,叶尖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像没烧透的纸灰。

骨哨声开始夜夜响起。

有时在凌晨三点十七分,有时在半梦半醒的午夜,那“嘀嘀”声总像贴着窗纸传来,尖细得能刺破耳膜。林墨找了镇上的老住户打听,才知道十年前吊死的看粮老头姓王,无儿无女,唯一的嗜好就是用骨头做哨子,尤其爱用动物的指骨,说“这骨头通灵,吹起来能招东西”。

“招什么东西?”林墨追问。

老住户嘬着牙花子,眼神躲闪:“谁知道呢……反正老王头死的那天,有人听见粮囤里传出哨声,还有……还有啃骨头的动静……”

林墨的后背爬满冷汗。他想起那些夜里的骨哨声,总觉得那声音里裹着点别的动静,像有什么东西在草里拖拽,“沙沙”的,和爷爷当年处理猎物时,皮毛蹭过地面的声响一模一样。

他开始失眠,白天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夜里抱着被子听骨哨。有天清晨,他发现门后的地窖钥匙不见了,窗台上的枯叶堆里,多了个指甲盖大小的骨头碎片,白森森的,边缘还带着锯齿,像是什么小型动物的指骨。

“谁在搞鬼?”林墨对着空院子低吼,声音撞在砖墙上,弹回来时带着股回音,像有人在暗处学他说话。

中午去镇上吃饭,饭馆老板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小林,你昨晚没睡好?眼下青得跟被鬼掐了似的。”

林墨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一片。他突然想起今早照镜子时,发现脖子上多了道淡红色的勒痕,像被什么细绳子勒过,当时以为是睡衣领口太紧,现在想来,那形状竟和老人口中老王头脖子上的绳痕有些像。

回到宿舍,他翻箱倒柜找地窖钥匙,最后在床底的鞋盒里找到了。钥匙柄上沾着些湿泥,还缠着根细细的毛发,灰黑色的,硬得像猪鬃。

他握着钥匙走到地窖门口,铁锁上锈迹斑斑,锁孔里塞着团棉花,扯出来时带着股腥气,像血混着土的味道。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弹开的瞬间,骨哨声突然在身后响起——

“嘀——嘀——”

这次格外近,像有人站在他背后,对着他的耳朵吹。林墨猛地回头,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半截粮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粮囤口的杂草被踩倒了一片,隐约能看见个小小的脚印,像小孩光脚踩的,却比正常小孩的脚印窄,脚趾的位置尖尖的,像爪子。

地窖里比想象中干燥,弥漫着陈粮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林墨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扫过一排排破旧的粮袋,袋口的麻绳都朽了,轻轻一碰就化成灰。地窖尽头堆着些杂物:断腿的木桌,生锈的秤砣,还有个蒙着布的竹筐,筐口露出半截骨头,白森森的,在光线下泛着冷光。

他走过去掀开布,心脏猛地一缩——竹筐里堆满了骨头,大小不一,有细如筷子的指骨,也有粗如手腕的腿骨,都被打磨得光滑圆润,边缘钻了小孔,显然是做哨子的半成品。

最底下压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完整的骨哨,用根粗麻绳系着,哨身黄中带黑,布满细密的裂纹,像块被水泡了很久的木头。骨哨的孔眼里塞着点暗红色的东西,抠出来一看,是团干硬的血块,混着几根灰黑色的毛发。

“嘀——”

骨哨突然自己响了一声,尖细的声音在封闭的地窖里回荡,震得耳膜发疼。林墨吓得手一抖,骨哨掉在地上,滚到木桌底下。他弯腰去捡,手电筒的光扫过桌腿,突然照到个东西——

是具骸骨,蜷缩在桌下,骨头散落得七零八落,颅骨滚在脚边,眼眶黑洞洞的,正对着他。脖颈处的颈椎骨上,缠着根粗麻绳,绳结打得死死的,和老人口中老王头的死状一模一样。

骸骨的手指骨少了一根。

林墨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骨哨上,突然发现哨身的粗细和那具骸骨的指骨差不多。他捡起骨哨,指尖触到个凸起,摸起来像块小小的骨头碴,嵌在哨身的裂纹里。

“老王头……”他的声音发颤,“是你吗?”

骨哨又响了,这次是连续的“嘀嘀嘀”,节奏急促,像在求救。林墨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好的骨哨能通灵,坏的骨哨……是骨头在哭。”

他把骨哨塞进布包,刚要离开,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回头时,看见竹筐里的骨头正在自己移动,细的指骨滚向粗的腿骨,像在拼接成一个完整的骨架。而那具桌下的骸骨,散落的腿骨正慢慢往一起凑,脚踝骨的位置,多了个小小的脚印,和院子里的一模一样。

林墨抓起布包就跑,冲出地窖时,铁锁“哐当”一声自己合上了,钥匙还插在锁孔里,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他抬头看向荒草地,粮囤后面的草又在剧烈晃动,这次他看清了,有个小小的黑影在草里钻,速度快得像条蛇,灰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着光。

林墨开始做噩梦。

梦里总有个穿粗布褂子的老头,坐在粮囤上吹骨哨,“嘀嘀”的声音里,荒草地里钻出无数个黑影,都是半大的孩子,光着脚,皮肤灰黑色,指甲尖得像爪子,正围着粮囤啃骨头,咔嚓咔嚓的声响混着哨声,像场诡异的盛宴。

他问过镇上最老的张婆婆,张婆婆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说:“二十多年前,粮站闹过鼠患,黑压压的一片,见什么啃什么,后来请了个猎户,用狼骨哨子把老鼠引到地窖里,活活熏死了……”

“猎户?”林墨心里一动,“是不是用狼骨做哨子?”

张婆婆点点头:“好像是……那猎户后来疯了,总说听见老鼠在叫他名字,没多久就上吊了,就在那粮囤里……”

林墨的后背一阵发凉。爷爷从没说过自己来过这个镇子,可张婆婆描述的猎户,和爷爷年轻时的样子太像了:高个,左手食指缺了半截,说是被狼咬的。

他翻出爷爷的遗物,在一个旧木盒里找到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爷爷站在粮站前,穿着猎户的皮袄,手里拿着个骨哨,身后的粮囤崭新发亮,不像现在这般破败。照片背面写着行字:“乙亥年冬,灭鼠,赎罪。”

乙亥年,正是二十五年前。

骨哨声在那晚变得格外凄厉。林墨抱着爷爷的照片坐在床边,听着窗外的“嘀嘀”声,突然觉得那声音不是在招东西,是在哭——像无数只被熏死的老鼠,在控诉当年的杀戮。

他想起地窖里的骸骨,想起那根缺失的指骨,突然明白:老王头不是看粮的,他是当年帮爷爷处理鼠患的人,或许知道太多秘密,才被灭口,死后连指骨都被做成了哨子。

而那些夜里的黑影,那些啃骨头的声响,根本不是孩子,是被骨哨引来的老鼠精,它们在等,等一个能替它们吹响骨哨的人,等一个赎罪的机会。

月圆那晚,林墨做了个清晰的梦。

梦里他站在粮囤前,爷爷和老王头并排吊死在粮囤的横梁上,脖子上都挂着骨哨,哨声“嘀嘀”地响,荒草地里的老鼠黑压压地涌过来,爬满了他们的身体,啃咬着骨头,却没碰他一根手指头。

“吹哨子……”爷爷的声音从半空传来,“吹了,它们就走了……”

林墨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手里正攥着那个骨哨,哨身被体温焐得发烫,孔眼里的血块变成了暗红色的液体,像在慢慢融化。窗外的骨哨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窸窣”的爬行声,从荒草地一直延伸到院门口,密密麻麻的,像有无数只爪子在抓地面。

他抓起骨哨冲出屋,站在院子里对着粮囤吹了起来。

“嘀——嘀——”

骨哨声在月光下荡开,尖锐中带着种奇异的悲凉。荒草地里的爬行声停了,那些灰黑色的黑影从草里钻出来,不是老鼠,是一个个半大的孩子,眼睛是红色的,指甲尖得像爪子,却没有扑过来,只是围着他站成一圈,仰着头,像在听哨声。

地窖的门突然“哐当”一声开了,里面传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骨头在自己拼接。林墨举着骨哨走进地窖,手电筒的光扫过桌下——那具骸骨已经拼完整了,脖子上的麻绳不见了,缺失的指骨位置,正嵌着他手里的骨哨。

“谢谢……”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墨回头,看见老王头的鬼魂站在那里,穿着粗布褂子,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地窖里的骨头都在发光,细的指骨缠着粗的腿骨,慢慢升向空中,拼成一个巨大的骨架,骨架的眼睛位置,闪烁着两点红光。

“它们只是想回家。”老王头说,“当年被熏死的老鼠太多,怨气聚成了精,只有用当年的骨哨吹《安魂曲》,才能让它们散了。”

林墨想起爷爷留下的一本旧乐谱,里面夹着张手写的曲子,没有名字,旋律却和骨哨能吹出的调子很像。他举起骨哨,按照乐谱的节奏吹了起来——

“嘀嘀——嘀——嘀嘀嘀——”

哨声不再尖锐,变得低沉而温柔,像月光淌过水面。那些围着他的孩子黑影慢慢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地窖里的巨大骨架也在一点点消散,最后化成无数点红光,钻进骨哨的孔眼里,消失不见。

老王头的鬼魂对着他鞠了一躬,也慢慢淡去了。

林墨第二天就搬离了粮站宿舍。

临走前,他把骨哨埋在了粮囤旁边,上面种了丛艾草。搬家师傅来拉东西时,说昨晚没听见哨声,荒草地里的虫鸣也回来了,叽叽喳喳的,像在唱歌。

他回了趟老家,在爷爷的坟前烧了那本乐谱和照片。火苗舔着纸页,他仿佛看见爷爷和老王头站在火光里,对着他笑,手里的骨哨闪着光,像两颗星星。

后来有次路过那个镇子,林墨特意绕到粮站看了看。荒草地被清理成了菜园,种着绿油油的蔬菜,半截粮囤被改造成了花架,爬满了牵牛花,开得正艳。

种菜的老农说,自从去年月圆那晚过后,这地方就再没出过怪事,夜里安静得很,连虫鸣都比别处好听。

林墨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那些被骨哨招来过的“东西”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在菜园的泥土里,在牵牛花的花瓣上,在每个寂静的夜里,那声若有若无的“嘀”声里,藏着对过往的原谅,和对新生的期待。

只是他再也不会忘记,凌晨三点十七分的骨哨声,不是招鬼的信号,是无数个灵魂在说:该赎罪了。

而有些罪,需要用一辈子的安宁去偿还。

三年后,林墨因一场民俗采风再次踏上这座镇子。粮站的菜园已扩建成半亩花田,当年的半截粮囤被打磨成精致的花架,爬满了淡紫色的牵牛花,风一吹,花瓣簌簌作响,竟隐约带着骨哨当年那低沉温柔的调子。

花田边立着个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骨哨花田”,落款是个歪歪扭扭的“陈”字。守田的是位白发老农,正是当年种菜的老人,他见林墨盯着花架出神,递来一杯凉茶:“小伙子,你也是来听‘花哨’的吧?”

“花哨?”林墨愣了愣。

“就是夜里的声响。”老农呷了口茶,眼神悠远,“自从你埋了那东西,每年月圆夜,这花架就会传出‘嘀嘀’声,不像哨子,倒像花儿在说话,听着心里踏实。前阵子有个考古队来,说这粮囤地基下埋着成千上万只老鼠骸骨,都朝着一个方向,像是在听什么指令。”

林墨走到花架下,指尖抚过被岁月磨平的铁皮孔洞,忽然摸到一处凸起,竟是半块嵌在木头里的骨头碎片,质地与当年的骨哨一模一样。他刚要细看,口袋里的狼牙吊坠突然发烫,低头时,吊坠的狼牙尖正对着花架深处,那里开着一朵格外艳丽的牵牛花,花瓣上竟印着个小小的哨形纹路。

当晚,他留在镇上的民宿。凌晨三点十七分,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不是闹钟,而是一段自动录制的音频——里面是轻柔的“嘀嘀”声,混着牵牛花绽放的“噗噗”声,还有两个模糊的苍老嗓音在低声交谈,像在说着什么放心的话。

林墨戴上耳机,反复听了几遍,终于听清最后一句,是爷爷的声音,带着释然的笑意:“债清了,路通了。”

他推开窗,月光洒在远处的花田上,那片“骨哨花田”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银光。林墨知道,有些赎罪从不是终点,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就像那些消散的灵魂,化作了花田的养分,化作了夜里的风,在每一个值得被原谅的日子里,轻轻诉说着:救赎,从来都与善意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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