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镇的命线回潮,进入第三天。
这一天,比前两天,都要安静。
安静得有些反常。
祠堂门口,没有像昨天那样挤满人。
街上的人,也少了很多。
有人说,是大家终于缓过神来,开始忙着收拾家里、下田干活。
也有人说,是那些运气变得更怪的人,还在犹豫,不敢出门。
林默坐在祠堂靠窗的位置,闭着眼,神念像一层看不见的水,铺在安和镇上空。
他能感觉到,安和镇的“运气”,比前两天,更乱了。
不是那种狂风暴雨式的乱。
而是那种——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的乱。
命线回潮,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有的人,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时好时坏”的感觉。
有的人,却被这股回潮,推到了悬崖边。
“还没到最糟的时候。”
林默在心里,默默道。
“真正麻烦的,是那些被‘回潮’推到极端的人。”
“要么,极端好。”
“要么,极端坏。”
“这两种,都容易出事。”
他刚想到这里,识海深处,那株“霉运之芽”,忽然轻轻一颤。
叶子上的三条黑线,同时亮了一下。
不是那种狂暴的亮。
而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嗡”。
林默心中一凛。
“来了。”
他睁开眼,目光穿过祠堂的门,落在安和镇的街道尽头。
那里,有一缕命线,正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速度,剧烈抖动。
那命线,很亮。
亮得刺眼。
亮得,几乎不像属于安和镇的人。
“极端好运型。”
林默低声道。
苏清瑶听见了,侧过头:“怎么?”
林默站起身:“有点意思。”
“安和镇,居然还能冒出这么一条线。”
“走,看看去。”
……
安和镇,西头。
赌坊。
这是安和镇,最吵闹,也最阴暗的地方。
以前,来这里的人,大多是那些命不好,却又不肯认命的。
他们拿命换来的那点钱,大部分,都丢在了这里。
昨晚之后,赌坊的门,关了一天。
大家都以为,这地方,总该歇业了。
谁知道,今天一大早,赌坊的门,又悄悄开了。
开门的人,是赌坊的老板——周秃子。
周秃子以前,也是个苦命人。
年轻的时候,他爹赌输了家产,把他娘卖了,把他也卖了。
后来他从矿上逃回来,带着一身伤,在安和镇开了这家赌坊。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命不好的人,就该多赌。”
“反正命都不好了,说不定,赌着赌着,就转运了呢?”
这话,骗了很多人。
也骗了他自己。
因为他自己,就从来没赢过什么大钱。
直到昨晚。
准确地说,是昨晚之后。
命线回潮,他的命,也被扯了一下。
只是,他的命线,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被扯回来的,是“寿”、是“运”、是“记忆”。
他被扯回来的,是——
“赌运。”
……
赌坊里,烟雾缭绕。
几张破旧的桌子,围满了人。
有人光着膀子,有人脱了鞋,有人眼睛里布满血丝。
桌子中央,是一堆堆零散的铜钱,还有几张皱巴巴的银票。
而在桌子的最上手,坐着一个人。
周秃子。
他今天的运气,好得吓人。
从早上赌坊开门,他坐下来,就没输过。
押大,开大。
押小,开小。
押单,单。
押双,双。
不管怎么押,他都赢。
赢到后来,那些原本还想赢点小钱的赌徒,都不敢押了。
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周秃子,一次又一次地把钱往自己这边揽。
“周……周老板。”
有人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你今天,是吃了什么神药?”
周秃子叼着一根烟杆,脸上挂着笑。
那笑容,和以前那种阴沉的笑不一样。
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狂喜。
“神药?”
他吐了口烟,“我这是,转运了。”
“你们懂什么。”
“我以前命不好,是因为,命被人拿去卖了。”
“现在,命回来了一点。”
“老天,总得补偿我一点吧?”
他说着,把面前的一堆铜钱,往前一推。
“来,再押。”
“我押——大。”
荷官的手,有点抖。
他拿着骰盅,摇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揭开。
“三、五、六——大!”
赌坊里,一片吸气声。
“又赢了……”
“这都第几把了?”
“从早上到现在,周老板,一把没输。”
“这运气,也太邪门了。”
周秃子哈哈大笑。
他一把把钱揽回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看见没有?”
“我就说,命不好的人,要多赌。”
“你们看看我。”
“以前我输得裤子都快没了。”
“现在呢?”
“我赢的钱,够你们买十条裤子。”
他说着,忽然一拍桌子。
“来!”
“都给我押!”
“今天,我周某人高兴。”
“你们赢了,算你们的。”
“你们输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算你们命不好。”
赌徒们面面相觑。
有的人,被他说得心里发痒。
有的人,却莫名觉得,背脊发凉。
“周老板,要不……今天就到这儿?”
有人试探着说,“你赢了这么多,也该歇口气。”
周秃子斜了他一眼:“怎么?”
“怕我把你赢光?”
那人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
“觉得什么?”
周秃子的眼神,冷了下来。
“觉得我运气太好了,不配?”
那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赌坊里,又安静了一瞬。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咳。”
“周老板,生意不错啊。”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周秃子抬头。
就看到林默,背着布包,从门外走了进来。
苏清瑶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赌坊里的一张张脸,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赌徒们一看到林默,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昨晚的事,他们都听说了。
也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年轻人,是个“能剪命线”的人。
“林小哥?”
周秃子眯了眯眼,“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地方?”
林默笑了笑:“路过。”
“顺便,看看安和镇,还有谁,命不要了。”
赌坊里,几个人脸色一白。
周秃子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收敛。
“林小哥这话,说重了。”
“来我这儿的,都是图个乐呵。”
“命要不要,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你管不着。”
林默点点头:“你说得对。”
“命是他们自己的。”
“他们要往坑里跳,我确实管不着。”
“不过——”
他目光落在周秃子身上,“你这命,是别人的。”
“你往坑里跳,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周秃子的笑容,僵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林默没有回答。
他抬起手,轻轻一弹。
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神念,从指尖飞出,落在周秃子的命线上。
识海深处,那株“霉运之芽”,叶子上的一条黑线,微微一震。
下一刻,周秃子的命线,在林默的“视线”里,彻底展开。
那是一条……非常奇怪的命线。
它并不粗。
甚至,可以说,有点细。
可在这条细线上,却缠绕着一大团,几乎要溢出来的“赌运”。
那赌运,亮得刺眼。
亮得,不像是属于一个人的。
更像是——
被人硬塞进来的。
“有意思。”
林默在心里,默默道。
“别人命线回潮,是把以前卖出去的,一点点往回扯。”
“你倒好。”
“回潮的时候,顺带,把别人输在这里的赌运,也一起卷回来了。”
“这是……命线回潮,带了个‘利息’?”
周秃子看着林默,心里有点发虚。
可一想到自己今天这逆天的运气,他心里的那点虚,又被狂喜压了下去。
“林小哥,你要是来赌的,我欢迎。”
他重新露出笑容,“你要是来管闲事的——”
“我这儿,不欢迎。”
林默笑了笑:“我不赌。”
“我也不是来管闲事的。”
“我只是来看看——”
他顿了顿,目光在赌坊里扫了一圈。
“看看,你这条命,值不值得,我动手剪。”
赌坊里,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谁都听得出来,林默这句话,不是玩笑。
周秃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林小哥,你别太过分。”
“我周秃子,在安和镇,混了这么多年。”
“吃的苦,比你见过的人都多。”
“我以前命不好,被人卖,被人打,被人踩在脚下。”
“现在我好不容易,转运了。”
“你一句话,就要剪我命?”
他说着,猛地一拍桌子。
“凭什么?”
桌子上的铜钱,被震得“哗啦啦”乱响。
几个赌徒,吓得赶紧往后缩。
林默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很平静。
平静得,有点让人害怕。
“凭什么?”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
“就凭,你这条命里,多出来的那一大团赌运。”
“不是你的。”
周秃子心里一紧:“你胡说!”
“这是我命里带的!”
“是我命好!”
“是我——”
“是你,命线回潮的时候,把别人丢在这里的‘霉运残渣’,一起卷回来了。”
林默打断他。
“你以为,赌运是白来的?”
“你赢的每一文钱,背后,都有一个人,输得家破人亡。”
“你这条命线,现在就像一个破口袋。”
“破口袋,本来装不了多少东西。”
“你却硬要往里面塞别人的东西。”
“塞多了——”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
“袋子会炸。”
赌坊里,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秃子却冷笑了一声:“炸就炸。”
“我周秃子,从小就是个破命。”
“破命,炸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只要我现在,活得痛快。”
“只要我现在,能赢钱。”
“我管他以后怎么样!”
他说着,猛地一把抓起桌上的钱,往空中一撒。
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
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们听见没有?”
他冲着周围的赌徒吼道,“我现在赢钱了!”
“我现在,是安和镇运气最好的人!”
“你们以前不是都笑话我吗?”
“说我是个被卖过的命,说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现在呢?”
“现在你们看看!”
“我坐在这儿,你们站在那儿。”
“我赢钱,你们输钱。”
“你们说——”
“是谁命不好?”
赌徒们被他吼得不敢出声。
有人低着头,不敢看他。
有人眼神躲闪,脸上写满了复杂。
还有人,眼里闪过一丝嫉妒。
嫉妒,他的运气。
嫉妒,他敢这么疯。
林默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
“周秃子。”
他忽然开口。
“你以前,被人卖过命。”
“你知道,命被人拿走的滋味。”
“你现在,却在做同样的事。”
“你拿别人的命,堆你自己的运。”
“你就不怕,有一天,有人像你当年那样,站在你面前,问你——”
“‘凭什么?’”
周秃子的脸色,变了一下。
但只是一瞬间。
很快,他又恢复了那种疯狂的笑。
“怕?”
“我怕过的事,多了去了。”
“怕有用吗?”
“我怕,我爹就不会把我娘卖了?”
“我怕,矿上的工头就不会打我?”
“我怕,我就能不被人踩在脚下?”
他越说,声音越大。
“我告诉你,林小哥。”
“这个世道,怕没用。”
“命不好,也没用。”
“有用的,是钱。”
“是运气。”
“是我现在,能坐在这儿,赢钱,而你们,只能站在那儿,看!”
他说着,猛地一伸手,抓住旁边一个年轻人的手腕。
那年轻人,吓得一抖。
“周、周老板……”
周秃子盯着他,眼睛里满是疯狂:“你不是也卖过命吗?”
“你不是也欠了一屁股债吗?”
“你不是说,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吗?”
“来!”
他把年轻人拽到桌子前,把一叠铜钱塞进他手里。
“押!”
“今天,跟着我,你也转运!”
年轻人手一抖,铜钱差点掉在地上。
他脸上,写满了恐惧。
也写满了——渴望。
“我……”
他张了张嘴,“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周秃子怒喝,“你命都卖过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你押!”
“押大,押小,随便你!”
“输了,算你的命不好。”
“赢了——”
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算你跟着我,走大运!”
年轻人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看着桌上的铜钱。
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同样复杂的眼神。
终于,他咬了咬牙。
“我……押大。”
他把铜钱,推到了“大”的位置。
荷官咽了口唾沫,手都在抖。
他拿起骰盅,摇了半天,才揭开。
“一、二、三——小!”
年轻人的脸,瞬间白了。
“不……不会的……”
他喃喃道,“怎么会是小……”
周秃子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没关系。”
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运气这东西,时好时坏。”
“你再押。”
“我今天,运气好,我帮你把霉运冲一冲。”
年轻人嘴唇哆嗦着:“我……我没钱了……”
“没钱?”
周秃子眯了眯眼。
“你不是还有命吗?”
赌坊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脸色惨白,嘴唇发青。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曾经,贴过一张黄纸。
昨晚,他把黄纸扯下来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他现在还记得。
“命……”
他喃喃道,“我不能再卖了……”
“我已经卖过一次了……”
“我再卖,我就……”
他不敢想下去。
周秃子看着他,笑容一点点冷了下来。
“你不愿意?”
年轻人用力点头:“我……我想好好活……”
“我不想再卖了……”
赌坊里,有人悄悄松了口气。
也有人,露出了一丝失望。
周秃子沉默了几秒。
忽然,他笑了。
那笑容,冷得让人心里发寒。
“好。”
“你想好好活。”
“那你,就别赌。”
“你走吧。”
年轻人愣了一下。
似乎没料到,周秃子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你……你让我走?”
周秃子摆了摆手:“走。”
“我周秃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人。”
“但也不会,强人所难。”
“你要活命,就别赌。”
“你要赌——”
他顿了顿,“就别怕死。”
年轻人嘴唇动了动。
最终,还是重重地,朝周秃子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身,几乎是逃一样地,跑出了赌坊。
赌坊里,又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有些压抑。
林默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这一切。
看着周秃子的疯狂。
看着那些赌徒眼里的贪婪、恐惧、嫉妒。
看着那条,亮得几乎要炸开的命线。
“周秃子。”
他忽然开口。
“你知道,你现在的命线,是什么样子吗?”
周秃子冷笑:“我管它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我现在,运气好。”
“我现在,能赢钱。”
“这就够了。”
林默点点头:“确实。”
“对你来说,够了。”
“对你这条命来说——”
“不够。”
他说着,缓缓抬起手。
指尖,一缕淡淡的黑气,缓缓浮现。
那黑气,极细。
却带着一种,让人心里发冷的“锋利”。
“你这条命线,本来就破。”
“现在又被你这么折腾。”
“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天,你就会因为赌,死在这张桌子上。”
“可能是被人砍死。”
“可能是输急了,自己撞死。”
“也可能,是你这条命线,自己崩断。”
“你死了,倒也干净。”
“可你身上的这一大团赌运,不会跟着你一起死。”
“它会像你当年被卖的命一样,被人拿去,再卖一次。”
“卖给谁?”
“卖给今天站在这儿,看你赌的人。”
赌坊里,几个人脸色大变。
“你……你别吓唬人!”
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句。
林默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周秃子身上。
“所以,我来问你一句。”
“你这条命,要不要?”
周秃子眯了眯眼:“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
林默淡淡道。
“要,我就帮你一把。”
“我帮你,把你身上这一大团多余的赌运,剪掉。”
“你以后,会变回一个普通的倒霉蛋。”
“会输钱,会欠债,会被人看不起。”
“但你,至少,还能活着。”
“不要——”
他顿了顿,指尖的那缕黑气,变得更浓了一点。
“我就不管你。”
“你继续赌。”
“你继续赢。”
“你继续,把别人的命,往你这条破线上缠。”
“直到有一天,它炸了。”
“你死。”
“他们跟着倒霉。”
“安和镇,再添几条冤魂。”
赌坊里,有人已经开始往后退。
他们不是傻子。
他们听得出来,林默说的,不是吓唬人的话。
“林小哥……”
有人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你真能剪?”
林默看了他一眼:“你想试试?”
那人赶紧摆手:“不、不,我就是问问……”
周秃子沉默了很久。
很久。
久到赌坊里的人,都开始觉得,空气快要凝固了。
终于,他笑了。
那笑容,不再是刚才那种疯狂的笑。
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你让我选?”
他看着林默,“让我自己选?”
林默点头:“命是你的。”
“你要怎么用,是你的事。”
“我只是,给你一个,你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选择。”
周秃子轻轻重复了一遍:“选择……”
他忽然笑了。
笑得,有点像哭。
“我这辈子,第一次,有人问我,要不要自己的命。”
“第一次,有人说,我可以选。”
“我小时候,被我爹卖的时候,没人问我要不要。”
“我被矿上的工头打得半死的时候,没人问我要不要。”
“我娘被人拉走的时候,我跪在地上,求他们,他们也没问过我要不要。”
“现在,你问我。”
“你让我选。”
他说着,抬起头,看着林默。
“你说,我要怎么选?”
林默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他。
平静地,看着他。
赌坊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周秃子身上。
有人希望他选“要”。
有人,却在心里,暗暗希望他选“不要”。
因为——
如果他选“不要”,他就会继续赢。
他们就还有机会,跟着他,赢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
周秃子忽然,笑出了声。
“你知道吗?”
他看着林默,“我以前,最羡慕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你们有本事。”
“你们有选择。”
“你们可以说‘不’。”
“你们可以,决定自己的命。”
“我不行。”
“我从生下来,就不行。”
“我以前,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现在,你给了我一个。”
他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我能不选吗?”
林默看着他:“你已经在选了。”
周秃子愣了一下。
随即,他缓缓点了点头。
“是啊。”
“我已经在选了。”
他忽然,把桌上的钱,一把推了出去。
“都给你们。”
他说。
赌徒们愣住了。
“周老板,你——”
“拿啊!”
周秃子吼道,“都给我拿!”
“你们不是都想要吗?”
“你们不是都羡慕我运气好吗?”
“拿!”
“今天,我周秃子,请客!”
赌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于,有人忍不住,伸手去拿钱。
有人一拿,就停不下来。
有人抓了一把,又悄悄放回去一点。
有人,干脆转身,往外跑。
他们知道,这钱,烫手。
可他们,控制不住自己。
周秃子看着这一切,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松。
“林小哥。”
他转头,看向林默。
“你刚才说,我这条命,是个破口袋。”
“说我往里面塞了太多别人的东西。”
“说我要是再塞,它就会炸。”
“你说,我要是把这些东西,都倒出去呢?”
他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钱。
“这些,是我今天赢的。”
“是我这条破口袋里,刚刚塞进去的。”
“我现在,把它们都倒出去。”
“你说——”
“它会不会,轻一点?”
林默看着他。
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点头。
“会。”
“会轻一点。”
“但只是,轻一点。”
“你以前塞进去的那些,还在。”
“你以前欠的账,也还在。”
“你要想,真的活得轻松一点。”
“你得一条一条,去还。”
周秃子沉默了一下。
“我还得动?”
“我还得,去干活?”
“我还得,像那些老实人一样,一点一点,把日子往回挣?”
林默点头:“是。”
“你以为,转运,是天上掉钱?”
“不是。”
“转运,是你自己,愿意把命,往回拽。”
“你要不想拽,没人能帮你。”
周秃子苦笑:“你说得真好听。”
“可我这种人,还有机会吗?”
“我以前,卖过命。”
“我开过赌坊。”
“我害过不少人。”
“你说,我这种人,还有资格,往回拽?”
林默看着他:“你问我?”
周秃子点头。
林默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忽然笑了。
“你这种人,有没有资格,我不管。”
“我只知道——”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这株芽,最近,挺缺‘肥料’的。”
“你这种人,要是真愿意往回拽。”
“你身上的霉运,你欠的账,你造的孽。”
“对别人来说,是债。”
“对我来说——”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是肥。”
赌坊里,有人没听懂。
有人,听懂了一点,却不敢细想。
周秃子愣了愣。
随即,他也笑了。
笑得,有点像哭。
“好。”
“好得很。”
“我周秃子,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当成肥。”
“还是,被你这种人。”
他说着,忽然,重重地,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啪!”
声音很响。
赌坊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句。
周秃子没有理他。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抬起头,看着林默。
“林小哥。”
“我问你最后一句。”
“我要是现在,把赌坊关了。”
“我要是现在,开始老老实实干活。”
“我要是,不再拿别人的命,堆我自己的运。”
“你说——”
“我还有没有机会,活得像个人?”
林默看着他。
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开口。
“有。”
“只要你别再拿命,去换东西。”
“只要你别再,把别人往坑里推。”
“你就有机会。”
“哪怕,这个机会,小得像一根头发丝。”
“只要你愿意,用你剩下的日子,去拽。”
“你就,还有机会。”
周秃子沉默了很久。
很久。
终于,他点了点头。
“好。”
“那我选。”
“我选——”
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命。”
赌坊里,有人松了口气。
有人,却悄悄露出了一丝失望。
周秃子没有看他们。
他只是看着林默。
“你说的那些,我不懂。”
“什么命线,什么赌运,什么霉运。”
“我都不懂。”
“我只知道,我要是再这么赌下去。”
“我迟早,死在这张桌子上。”
“我死了,我娘在地下,也不会认我这个儿子。”
“我不想,再欠她一条命。”
他说着,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林小哥。”
“你帮我一把。”
“你帮我,把我这条破命,往回拽一点。”
“我以后,不再开赌坊。”
“我不再,拿别人的命,换我的痛快。”
“我就老老实实,干点活。”
“能活一天,算一天。”
赌坊里,一片寂静。
谁都没想到,周秃子,会突然跪在地上。
这个在安和镇,以心狠手辣出名的赌坊老板,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跪在地上,求一个年轻人,帮他拽命。
林默看着他。
看了很久。
终于,他叹了口气。
“你早这样,就好了。”
他抬起手。
指尖的那缕黑气,轻轻一抖。
“我帮你剪。”
“但我话说在前面。”
“我剪的,只是你身上,这一大团多余的赌运。”
“你以前欠的账,你以前造的孽。”
“我不会帮你抹。”
“你得自己,一点一点去还。”
“你要是还不了——”
他顿了顿,“你这条命,迟早还是会断。”
“只不过,那时候,是你自己,把它作没的。”
“不是别人,替你作的。”
周秃子用力点头:“我明白。”
“我欠的,我自己还。”
“我造的孽,我自己扛。”
“你只要,帮我,把现在这条命,留一口气。”
“剩下的,我自己来。”
林默“嗯”了一声。
他指尖的那缕黑气,猛地一窜。
化作一把,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黑剪刀”。
下一刻,他的神念,探入周秃子的命线。
识海深处,那株“霉运之芽”,轻轻一颤。
叶子上的一条黑线,猛地亮了起来。
“咔嚓——”
一声极轻的响。
只有林默自己,能听见。
周秃子身上的那一大团,亮得刺眼的赌运,被生生剪掉了一块。
那一块,化作无数细小的黑丝,猛地朝林默涌来。
林默没有躲。
他任由那些黑丝,钻入自己的识海。
钻入那株“霉运之芽”。
“霉运之芽”的叶子,猛地一抖。
叶子上的三条黑线,同时亮了一下。
那一团被剪下来的“赌运霉气”,被迅速分解、吞噬。
叶子上的黑线,变得更深了一点。
也更稳了一点。
而在叶子的边缘,那一点淡淡的绿意,又深了一分。
“原来,赌运的霉,比普通的霉,更‘肥’一点。”
林默在心里,默默道。
“难怪,这么多人,愿意拿命去换。”
赌坊里。
周秃子忽然觉得,头一晕。
胸口,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他闷哼一声,差点倒在地上。
“周老板!”
有人赶紧扶住他。
“你没事吧?”
周秃子摆了摆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清醒了很多。
那种刚刚那种,控制不住的狂喜、躁动、想要一直赌下去的冲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空。
空得,让人有点发慌。
“我……”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
“我好像,没那么想赌了。”
林默看着他:“你还想赌吗?”
周秃子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摇了摇头。
“想。”
“但没刚才那么想了。”
“刚才,我脑子里,全是钱。”
“现在……”
他苦笑了一下,“我脑子里,全是我娘。”
“她拉着我,不让我赌。”
林默点点头:“那是你自己的良心。”
“你以前,把它关起来了。”
“现在,它被我剪了一下,醒了。”
“你以后,要是再赌。”
“你就得,先过你娘这一关。”
周秃子愣了一下。
随即,他用力点头。
“好。”
“我记住了。”
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
然后,他走到赌桌前,一脚,踹翻了桌子。
“哐当——”
桌子翻倒在地。
铜钱滚落一地。
赌具散了一地。
赌坊里,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周老板,你——”
“从今天起。”
周秃子看着众人,声音沙哑,却很坚定。
“安和镇,没有这家赌坊了。”
“我周秃子,不再开赌。”
“你们要赌,就去别的地方。”
“别再来找我。”
赌徒们面面相觑。
有人不甘心:“周老板,你这是何必呢?”
“你今天运气这么好,你——”
“运气好?”
周秃子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刚才,站在什么地方吗?”
“我站在一个坑边上。”
“再往前一步,就是死。”
“你们要去,你们自己去。”
“我不陪了。”
他说着,转身,看向林默。
“林小哥。”
“谢谢你。”
“我这条命,以后要是再作没了。”
“你别管。”
“那是我自己欠的。”
林默看着他:“好。”
“我记住了。”
周秃子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走到赌坊门口,“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再然后,他从里面,把门上的木栓,插上了。
赌坊里,瞬间,一片漆黑。
只有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光。
“走吧。”
林默轻声道。
苏清瑶“嗯”了一声。
两人,从赌坊里走了出去。
赌徒们,也陆陆续续,从另一个门,走了出去。
有人边走,边回头看一眼那扇门。
眼里,有不舍。
有不甘。
也有一点,说不清的解脱。
……
赌坊外,阳光正好。
安和镇的街道,比早上,多了一点生气。
有人在路边,摆起了小摊。
有人在修补屋顶。
还有人,扛着锄头,准备下田。
“你刚才,剪得挺干脆。”
苏清瑶走在林默旁边,低声道。
“不怕,剪错?”
林默笑了笑:“错不了。”
“他那种命线,再不剪,三天之内,必出事。”
“我只是,帮他,把‘死’字,往后挪了挪。”
“挪多远,看他自己。”
苏清瑶看了他一眼:“你就不怕,他以后,再来找你?”
“找我干嘛?”
“求你,再帮他剪一次?”
林默摇头:“他不会。”
“刚才那一下,够他记一辈子了。”
“他要是还敢赌。”
“那就是,他真不想活了。”
“那时候,我再出手,就不是剪他的运。”
“是剪他的命。”
苏清瑶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识海那边?”
她问,“吃了这么一大团赌运霉气,撑得住?”
林默笑了笑:“撑得住。”
“还挺好吃。”
苏清瑶:“……”
“你能不能,别用‘好吃’这种词?”
“听着,很恶心。”
林默笑了:“行。”
“那我换个说法。”
“很补。”
苏清瑶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开心就好。”
她顿了顿,又问:“那安和镇这边,命线回潮,算是稳下来了?”
林默摇头:“早着呢。”
“刚才那个,是‘极端好运型’。”
“还有一个,‘极端霉运型’。”
“还没露头。”
苏清瑶皱眉:“你感觉到了?”
林默点头:“嗯。”
“比周秃子那条线,还麻烦。”
“麻烦在——”
他顿了顿,“那条线,我剪不了。”
苏清瑶:“……”
“你不是,什么都能剪吗?”
林默笑了笑:“我又不是神仙。”
“有些线,是我不能剪的。”
“比如,他自己,亲手系上去的。”
“比如,和‘七厄同根’有关的。”
苏清瑶的脚步,顿了一下。
“你是说——”
“嗯。”
林默点头,“安和镇,除了道士那条线。”
“还有一条,和‘七厄同根’有关的命线。”
“这条线,之前一直藏得很深。”
“直到命线回潮,它才被扯了一下。”
“现在,它开始动了。”
苏清瑶的脸色,严肃了起来。
“在哪?”
林默抬起头,目光,落在安和镇的另一头。
那里,是安和镇,最破、最乱的一片地方。
也是——
安和镇,“命铺”所在的那条街。
“在那边。”
他缓缓道。
“在,命铺的旧址。”
“在,那个,曾经给全镇人‘写命’的人身上。”
苏清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是说——”
“嗯。”
林默点头。
“安和镇,那个,写黄纸的人。”
“他的命线,也回潮了。”
“而且,回潮得,比谁都厉害。”
“他那条线,不是‘好运’,也不是‘霉运’。”
“而是——”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凝重。
“‘命债’。”
“他以前,给别人写命,收了多少‘命债’。”
“现在,这些债,开始,往他身上,一条一条地,算回来了。”
苏清瑶沉默了一下。
“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不是说,那条线,你剪不了?”
林默笑了笑:“剪不了,不代表,我不能看。”
“更不代表,我不能,帮他挡一点。”
“不过——”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
“这一次,挡,可能要比刚才,难一点。”
“难到,我可能,要真的,拿自己的命,去换一点东西。”
苏清瑶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你敢?”
林默:“……”
“你别动不动,就拿灵田威胁我。”
苏清瑶盯着他:“你要是敢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
“我就真的,把灵田的灵气,全收走。”
“让你这株‘霉运之芽’,渴死在你识海里。”
林默:“……”
“你能不能,对我这株芽,好一点?”
苏清瑶冷哼:“对你好一点,你就敢拿命去填坑。”
“我宁愿,你当个自私一点的倒霉蛋。”
“也不想,你当个,把自己搭进去的‘霉运大户’。”
林默看着她。
看了很久。
忽然,他笑了。
“行。”
“我记住了。”
“我不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
“我只拿,我这三条线里,多余的那一点。”
“这样,总行了吧?”
苏清瑶盯着他看了几秒。
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要是敢骗我。”
“我就把你,丢回青鸾峰,关在灵田里,当肥料。”
林默:“……”
“你最近,怎么老喜欢把人当肥料?”
苏清瑶淡淡道:“跟你学的。”
林默:“……”
他摇了摇头,不再和她斗嘴。
两人,一前一后,朝安和镇的另一头走去。
那里,是命铺的旧址。
也是,安和镇,命线回潮中,最麻烦的一个点。
“安和镇的命线回潮。”
林默在心里,默默道。
“周秃子,是一个极端。”
“命铺那个,是另一个极端。”
“一个,是把别人的命,往自己身上缠。”
“一个,是把自己的命,拿去,一条条卖给别人。”
“现在,账,开始往回算了。”
“我要是,不站出来。”
“安和镇,会乱。”
“我要是,站出来。”
“我自己,也会被卷进去。”
识海深处,那株“霉运之芽”,轻轻晃了一下。
叶子上的三条黑线,缓缓游走。
像是,在兴奋。
也像是,在警告。
林默轻轻握了握拳。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
“不管你是厄道,还是什么别的。”
“既然,你长在我识海里。”
“你就得,听我的。”
“我让你吃霉运,你就吃。”
“我让你帮人挡一下,你就得帮。”
“但有一条——”
他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我不会,拿我这条命,去喂你。”
“我惜命。”
“比谁都惜。”
识海深处,那株“霉运之芽”,轻轻一颤。
像是听懂了。
又像是,在无声地笑。
叶子边缘的那一点绿意,又深了一点。
……
命铺的旧址,就在前方。
那是一栋,比周围房子,稍微高一点的小阁楼。
曾经,这里,挂着一块牌匾。
上面写着两个字——
“命铺”。
现在,牌匾已经被人拆了。
门口,也被人用木板,钉了一半。
看起来,像是被废弃了很久。
可林默知道。
这里,一点也不“废”。
这里,是安和镇,命线最乱的地方。
也是,他接下来,必须要踏进去的地方。
“准备好了?”
苏清瑶站在他身边,低声问。
林默笑了笑:“早准备好了。”
“安和镇的账,总得,一条一条算。”
“道士那条,只是开头。”
“命铺这条——”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扇被钉了一半的门上。
“才是,真正的麻烦。”
他迈步,朝命铺走去。
每走一步,识海深处的那株“霉运之芽”,就亮一分。
三条黑线,在叶子上缓缓游走。
像是,在为接下来的“大餐”,做准备。
也像是,在为接下来的“代价”,做准备。
命铺的门,就在前方。
门后,是安和镇,最沉重的一段“命债”。
门后,也是——
林默,和“七厄同根”之间,必须要面对的,第一道真正的“门”。
他伸出手。
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一声轻响。
尘封已久的味道,从里面,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纸张、墨香、霉味和血腥的味道。
也是——
“命债”的味道。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
抬脚,走了进去。
苏清瑶,紧随其后。
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安和镇的风,从街上吹过。
吹得命铺门口的那块破布,猎猎作响。
命线的回潮,还在继续。
而安和镇的故事——
也才,刚刚,进入真正的“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