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比来时更沉默。担架上的两名勘探队员昏迷不醒,面色青灰,随队医生每隔一会儿就要检查他们的生命体征。阿普走在队伍最前面,脚步很快,几乎不回头。高工和李工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眼神里残留着未散尽的恐惧和困惑。武警战士保持着警戒,但枪口不再紧绷地指向前方。
易安和余娉走在队伍中间。背包里,那根滚烫后冷却的金属短棒和出现裂纹的“源晶”,像两块沉甸甸的冰,贴着脊背。无人提及刚才那短暂却颠覆认知的一幕——白光、灰飞烟灭的石质人影、瞬间消散的浓雾和压迫感。不是不想问,是不敢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山路湿滑,来时留下的足迹早已被落叶和新的雾气掩盖。天空一直阴着,却始终没有下雨,只有无边无际的、压抑的灰白。寂静重新笼罩了山林,但不再是之前那种诡异的、被“注视”的死寂,而是大战过后的、精疲力尽的安静,偶尔有零落的鸟鸣从极远处传来,反而显得更不真实。
傍晚时分,队伍终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县城临时指挥部。担架被迅速抬往医院。指挥部里灯火通明,气氛凝重而忙碌。处长已经等在那里,看见她们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疲惫但尚算完好的脸,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随即又绷紧。
“汇报情况。”处长言简意赅,将她们带到一间临时隔出的小会议室。
易安将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复述了一遍:循迹找到营地,遭遇复杂磁场和异常辐射,可能引发集体幻觉和定向感丧失,两名失踪队员被发现时已陷入严重谵妄和虚脱状态,现场有不明原因的生物组织残留(指那些鳞片和石质人灰烬),已取样。关于刻痕、精神冲击、石质人影、以及“源晶”和短棒的作用,一概隐去,只说在混乱中使用了强光信号弹和声波干扰器试图驱散“幻觉”,随后异常现象减退。
处长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等易安说完,他沉默了片刻。
“强光信号弹和声波干扰器,能让几个大活人……变成灰?”他问,语气平淡,却像一把薄刃。
余娉接口,声音稳定:“现场环境异常,可能存在未知的易燃易爆气体或粉尘,强光和声波可能意外引发了小范围爆燃。这只是推测,需要等样本分析结果。”
处长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转而问:“你们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适?尤其是……精神方面?”
“有点累,其他还好。”易安回答。
“医院对幸存者的初步诊断出来了,”处长换了个话题,“严重的应激障碍、定向力障碍、伴有被害妄想和幻听。精神科专家认为,除了心理冲击,很可能还存在未知的、影响神经系统的环境因素。地质局那边,高工和李工也报告了类似的、短暂的眩晕和感知异常。”他顿了顿,“这次的事情,影响很坏。四名勘探队员,两个精神崩溃,两个还在抢救。消息已经严格封锁,但纸包不住火。上面要求彻查原因,给出科学解释,杜绝类似事件。”
“明白。”易安应道。
“样本尽快送检,报告……”处长沉吟了一下,“按照你们刚才说的方向写,但细节要经得起推敲。我会让技术科的人配合。另外,”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你们在下面……有没有看到,或者感觉到,什么特别‘人工’的东西?比如……设备残骸?非自然的构造?”
这个问题很微妙。易安和余娉心头同时一紧。处长在怀疑什么?怀疑她们隐瞒,还是怀疑……“织网人”?
易安摇了摇头:“没有发现明显的人工设备。那些刻痕……看起来很古老,不像现代工具留下的。”
处长盯着她们看了几秒,终于靠回椅背,挥了挥手:“行了,先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样本随专机送回省里。你们也一起回去,接受全面的身体和心理评估。这里的事,交给后续处理小组。”
离开指挥部,回到临时安排的招待所房间。关上门,两人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简单的木板床,泛黄的墙壁,空气里有霉味。但比起山林里的诡异和指挥部的紧绷,这里竟显得有几分安全。
余娉将背包小心地放在桌上,取出用隔热布包裹的短棒和“源晶”。短棒已经彻底冷却,表面有细微的灼烧痕迹,但结构完整,那些精密的接口和纹路依然清晰。“源晶”黯淡无光,裂纹像蛛网般蔓延,触手冰凉,再也感觉不到丝毫脉动。
“能量耗尽了。”余娉轻声说,带着惋惜,“裂纹可能无法修复。林静留下的唯一一块……”
“但它起作用了。”易安坐在床边,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反向场……不只是干扰,更像是‘重置’或‘净化’。那些石质化的人……是什么?被同化的勘探队员?还是别的?”
“不知道。”余娉将东西重新包好,“但‘织网人’肯定在关注这里。刻痕、节点、试图控制或连接‘地脉’……他们在这里的活动痕迹,比北海和云州更明显,也更……深入。”
“处长刚才的问题……”易安思索着,“他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得到了某些我们不知道的指示。他在试探。”
“我们要把‘源晶’和短棒的事告诉他吗?”余娉问。
易安沉默良久,摇了摇头:“再等等。‘源晶’已毁,短棒作用不明,现在说出来,除了增加不确定性和风险,没有实际帮助。而且……”她看向余娉,“处长值得信任,但他上面呢?‘织网人’如果真如林静所说‘隐藏在光里’,我们无法判断渗透到了哪一层。”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立感。手握关键的碎片,却不敢轻易示人,因为无法分辨谁是友,谁是潜伏的敌。
“先休息吧。”余娉叹了口气,“明天回省城再说。”
两人简单洗漱,和衣躺下。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她们背对背躺着,中间隔着一点距离。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山林里的一幕幕,指挥部的对话,未来的不确定性,在黑暗里反复盘旋。
不知过了多久,余娉轻声说:“易安,你说……林静当年,是不是也像我们现在这样?独自面对无法理解的东西,无人可信,无人可诉?”
易安没有立刻回答。黑暗中,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清瘦倔强的女科学家,在孤灯下绘制图纸,在深海边忧虑远眺,最后走向冰冷的海水。
“也许吧。”易安的声音很轻,“但她留下了东西。”
第二天,专机载着样本和她们返回省城。医院安排了全面的检查,包括最先进的大脑成像和神经电生理测试。结果显示,她们确实有轻微但明确的脑功能异常迹象,与遭受强烈精神冲击后的表现吻合,但程度比预计的轻,且恢复速度很快。心理评估也显示应激反应,但在可控范围内。医生开了些辅助药物,建议定期复查和放松休息。
处里给了她们三天假,名义上是“疗养恢复”,实际上是让她们暂时远离漩涡中心。处长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叮嘱“好好休息,保持通讯畅通”。
回到公寓,一切如常,却又什么都不一样了。那块失去光泽的“源晶”被小心地锁进一个特制的、带电磁屏蔽和物理锁的保险箱,藏在衣柜最深处。金属短棒则被余娉带回自己的住处,尝试进行更细致的检测和分析——她的住处有更专业的私人工作台。
易安则开始整理这次西南之行的所有细节,用只有自己懂的符号和缩写,记录在另一个加密笔记本上。她反复回想雾隐谷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源晶”与短棒接触后爆发的那团白光。那不是毁灭性的能量,更像是一种……“净化”或“归零”。那些石质人影在光中瓦解,地下的“注视”和压迫感消退,刻痕能量中断。
这似乎验证了林静的理论:反向场可以抵消或屏蔽“归墟之念”及其衍生影响。但“源晶”作为核心,能量消耗殆尽且受损。没有新的“源晶”,反向装置就只是废铁。
第三天下午,余娉过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短棒的结构非常精妙,部分技术甚至超出当前公开的科技水平。”她将一些拍摄的照片和草图摊在桌上,“尤其是内部那个能量转换和调谐模块,设计理念和‘源晶’的特性完美契合。但问题在于,它本身不产生能量,只是一个‘控制器’或‘转换器’。‘源晶’是电池,也是钥匙。现在电池废了,钥匙断了。”
“能仿制‘源晶’吗?或者找到替代品?”易安问。
余娉摇头:“成分未知,合成方式未知,能量属性更是谜。顾老之前的测试数据只能作为参考。而且,林静笔记里提到,‘源晶’极难获取,蓝洞库存也只有三克。我怀疑,这东西可能根本不是地球自然产物,或者,是在极其特殊、无法复现的条件下形成的。”
“那其他节点呢?会不会也有‘源晶’或类似的东西?”易安想到那些发光的刻痕和生物质。
“有可能。但像雾隐谷那样规模庞大、能量活跃的节点,我们才遇到一个。而且,就算有,怎么获取?硬闯的下场我们看到了。”余娉靠在沙发上,显得有些沮丧,“我们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知道怎么对付它,却没有武器。”
易安沉默着,走到窗边。夕阳给城市镀上一层金边,车流如织,一片祥和。但这祥和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北海、云州、雾隐谷……“织网人”的网在收紧,那个古老的存在在逐渐显现,而她们,刚刚弄坏了一件可能是唯一的对抗工具。
“也许……我们方向错了。”易安忽然说。
“什么意思?”
“林静想造反向装置,是为了对抗和屏蔽。但雾隐谷的经历显示,‘源晶’启动的反向场,作用更像是‘净化’和‘中断连接’。”易安转过身,眼神锐利起来,“如果我们找不到新的‘源晶’来制造大范围的反向场,也许可以换个思路——不追求全面对抗,而是进行精确的‘手术刀式’干预。利用我们现有的知识和样本,制造小型的、一次性的‘干扰器’或‘阻断器’,针对特定的节点或连接点进行破坏。”
余娉思索着:“像……用一根针,去刺破一个气球?或者,切断一根关键的线路?”
“对。林静的设计太宏大,我们没条件。但简化版,针对局部,也许可行。”易安走到桌边,拿起余娉画的短棒结构图,“这个控制器本身的技术,我们可以研究。结合我们已有的鳞片、生物质样本、刻痕数据,尝试制造低功率的、定向的干扰装置。不需要‘源晶’提供庞大能量,用高能电池或特殊电容器替代,效果可能弱,持续时间短,但关键时刻,也许能保命,或者……破坏‘织网人’的某个关键步骤。”
这个想法更现实,也更具操作性。余娉的眼睛亮了起来:“对!我们可以从短棒的调谐模块和发射结构入手,逆向工程。材料方面,鳞片和生物质样本里提取的微量‘源质’成分,也许能作为催化剂或谐振介质。虽然能量级别天差地别,但原理可能相同!”
希望似乎又燃起了一线微光。从建造“盾牌”,转向打造“匕首”。
“需要吴工的帮助。”余娉说,“材料分析和微观结构,他是专家。”
“但要小心。”易安提醒,“不能让他知道全部。只提供部分样本和模糊的需求,让他协助分析某些特性,用于‘新型非致命性执法装备’的研发。”
两人迅速制定了计划。利用接下来的“疗养”时间,私下开展工作。余娉负责技术破解和逆向工程,易安负责资源协调和安全保密。处长给的假期,成了她们最好的掩护。
然而,就在她们准备开始行动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
第四天上午,易安的加密线路响了,是处长,语气异常严肃。
“易安,立刻来我办公室。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