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假结束,易安和余娉准时出现在处里。办公室窗明几净,积攒的普通公文堆了一小叠。处长来了一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她们先适应,处理些积压的常规事务,顺便把云州事件的后续报告(公开版本)完善一下。
两人表现得一切如常。易安沉默地整理文件,余娉则对接技术科那边的样本分析进度更新。偶尔有同事过来打招呼,语气里带着探询,都被她们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一整天,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种刻意的、风平浪静的忙碌。
下班后,她们没有一起离开。易安先走,去超市采购了些日用品和耐储存的食物。余娉晚了半小时,去药店补充了急救包和常用药物。回到公寓,两人将采购的东西和之前准备好的装备再次清点、分类,装入两个不起眼的双肩背包和一个中型拉杆箱。尽量做到轻便,又涵盖了可能的需要。
“周末去邻省爬山,散散心。”这是她们商量好的、对外的统一说辞。北海太敏感,不能直说。
周五下班后,她们直接去了长途汽车站,买了最后一班前往邻省某个三线小城的夜班车票。车子破旧,气味混杂,乘客寥寥。易安和余娉选了最后排的角落,戴上帽子,闭目养神。车子摇晃着驶入夜色,将省城的灯火抛在身后。
她们的目的地并非那个小城,而是在中途一个靠近北海市边界、名为“白砂镇”的地方下车。到达时已是凌晨三点多,小镇沉睡在浓重的黑暗和海潮声中,只有一两盏昏暗的路灯亮着。她们按着之前查好的、没有联网预订的一家家庭旅馆地址,步行找了过去。老板娘睡眼惺忪地开门,收了现金,没要身份证,将她们领到二楼一个狭小但干净的房间。
“明天赶海看日出的人多,别睡过头。”老板娘嘟囔了一句,就下楼了。
关上门,反锁。两人和衣躺下,谁也没睡意。窗外,海风呼啸,浪涛声隐隐传来。这里是北海,但又不是她们熟悉的码头或礁石区。一种陌生的、混杂着不安和一丝重回战场的奇异感觉萦绕在心头。
天刚蒙蒙亮,她们就离开了旅馆,在镇子边缘一家早早开门的早点铺吃了些热食,然后租了一辆半旧的电瓶车,按照昨晚研究的、从老旧地图和有限网络信息中拼凑出的路线,向着远离主要景区的、更加偏僻的海岸线驶去。
根据资料,林静当年在北海活动期间,除了官方安排的住所,很可能还租用了本地渔民闲置的房子用于私人研究或休息。这类房子往往位置隐蔽,记录不全。她们只能根据林静日志中偶尔提及的方位词(“东角角背风处”、“能看到旧灯塔的屋子”),结合地图和实地寻找。
电瓶车在崎岖的沿海小路上颠簸。空气咸湿,路两旁是茂密的、在冬季也依旧浓绿的海边灌木丛。偶尔能看到废弃的渔船或坍塌的晒网架。这里开发程度很低,人烟稀少。
找了整整一个上午,排查了三处可能的地点,都不是。要么早已推平重建,要么住户换了几茬,对十几年前的事毫无印象。正午的阳光驱不散心头的焦躁。易安将车停在一处高坡上,两人拿出水和干粮,就着海风默默吃着。
“也许方向错了。”余娉看着远处海天一色的景象,声音有些疲惫,“或者,东西根本不在陆地上。”
易安没说话,目光扫过下方蜿蜒的海岸线。突然,她眯起了眼睛。在她们侧前方大约两公里处,一片突出的岬角后面,隐约露出半截灰白色的、圆柱状结构。
“那是什么?”她指过去。
余娉顺着望去,辨认了一下:“像是……废弃的灯塔?或者水文观测站?”
地图上没有明确标记。但那个位置,背风,隐蔽,视野却能覆盖很大一片海域。易安心头一动。“去看看。”
电瓶车无法直接抵达,她们将车藏在灌木丛中,徒步穿过一片乱石滩和长满仙人掌的坡地。走近了才看清,那确实是一个废弃的小型建筑,主体是灰白的水泥圆柱,顶部有半坍塌的砖石结构,像是个了望台或设备平台。建筑背靠岩壁,面朝大海,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小路从侧面通上来。
建筑本身很破败,门窗早已不见,里面空荡荡,积着厚厚的灰尘和鸟粪。看起来荒废了至少二三十年。易安和余娉里外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特别。就在她们准备离开时,余娉踩到了一块松动的水泥板。
声音有些空洞。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蹲下身。易安用随身的多功能刀撬开松动的边缘,发现下面不是实心地面,而是一个隐藏的、用木板封住的洞口。木板已经腐朽,一碰就碎。
洞口下方,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竖井,有锈蚀的铁梯通往深处。一股陈旧霉味和更浓的海腥味涌上来。竖井很深,手电照下去,看不到底,但能听到隐约的、有规律的海浪回声从下方传来。
“下面是……海蚀洞?”余娉推测。
易安将一根荧光棒折亮扔下去。荧光棒下落了大约七八米,落在潮湿的岩石地面上,照亮了一小片空间——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一侧与海水相连,能看到晃动的、幽暗的水光。
“我下去看看。”易安说着,已经抓住了锈蚀但还算坚固的铁梯。
“小心。”余娉在上面警戒。
易安缓缓下行。竖井壁潮湿滑腻,长着苔藓。下到底部,是一个约二十平米的天然洞穴,一半是岩石平台,一半是海水。海水通过一条狭窄的裂隙与外部海域相连,随着潮汐轻轻涌动。洞穴内空气流通,并不十分憋闷。
手电光扫过岩壁。很快,她发现了人工痕迹——洞壁一侧,被开辟出一个小小的、相对平整的凹室,用防水的帆布覆盖着什么东西。旁边岩壁上,刻着几个熟悉的符号,其中之一正是那个圆圈加点,但旁边还有一个更复杂的、像是扭曲海螺的标记。
“余娉,下来,有发现。”易安对着上方低声道。
余娉很快也下到洞底。两人合力,小心地掀开厚重的、已经有些脆化的帆布。下面露出几个密封的金属箱,还有一个小型工作台,台上散落着一些工具、烧杯、以及一个用透明罩子罩着的、结构复杂的金属仪器底座——仪器的主体部分不见了,只剩下基座和部分连接线。
金属箱没有上锁,只是用卡扣扣紧。易安打开第一个,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文件袋、笔记本、以及一些用塑料袋密封的零部件和电路板。第二个箱子,则装着几个用防震材料包裹的、形状各异的金属或晶体部件,其中一个拳头大小、不规则多面体的暗红色晶体,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散发着幽幽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内蕴光芒。
“源晶……”余娉低声惊呼,屏住了呼吸。
易安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晶体。入手冰凉,但紧接着,一股微弱但清晰的脉动感传来,与她之前接触过的所有同类物质感觉都不同。更纯净,也更……“安静”。不像是在主动散发信号,倒像是一个沉睡的核心。
她们又检查了文件和笔记本。文件大多是林静手绘的设计图、计算草稿、实验数据记录,比她们在加密日志里看到的更详细、更专业。笔记本则是她在这里工作时的日常记录,字迹匆忙,但逻辑清晰。
“……远儿的状况持续恶化,通讯时断时续,他似乎能‘听’到我在做什么,并感到痛苦。必须加快……”
“……反向场核心结构验证通过,小型化遇到瓶颈,能量回路无法稳定……”
“……‘织网人’的监测信号又出现了,他们在搜寻。这里不能久留……”
“……最后的测试。如果成功,至少能保护远儿一段时间,干扰他们的‘适配’进程。如果失败……”
记录到此中断。最后一页的日期,正是林静“溺亡”前三天。
“她在这里秘密建造反向装置的原型。”余娉翻看着那些设计图,手指微微颤抖,“看这个完成度……核心部分应该已经造好了。但东西呢?”
易安的目光落在那个空荡荡的仪器底座上。“被人拿走了。或者……在她离开时,被她带走了,藏在了别处。”
会是“织网人”吗?如果他们找到了这里,不可能只拿走核心,留下这些设计资料和珍贵的“源晶”。除非……他们不知道这里,或者,没来得及彻底搜查?
“会不会是陈远?”余娉忽然想到,“林静最后时刻,可能联系过他,或者把东西交给了他?”
易安沉思着。有这个可能。陈远后来深度变异,被那个古老意识控制,如果他曾持有反向装置的核心,要么早已损毁,要么……落入了“织网人”或那个意识手中。
但无论如何,她们找到了林静的“工作室”,找到了关键的“源晶”和详细设计资料。这已经是巨大的收获。
“先把东西转移。”易安当机立断,“这里不安全,不能久留。”
她们将金属箱里的文件和部件小心地重新打包,只留下最重的“源晶”和几份核心设计图随身携带,其余暂时放回原处,用帆布盖好,做出未被扰动过的样子——如果“织网人”真的不知道这里,这样能拖延时间。
背着沉重的背包,她们沿着原路返回。爬上竖井时格外小心。回到地面,阳光刺眼。两人迅速离开废弃建筑,找到藏起来的电瓶车,向着来路疾驰。
回程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心头沉甸甸的。得到了线索,却也带来了更多疑问和紧迫感。林静的反向装置核心在哪里?“织网人”到底是谁?他们的“唤醒程序”进行到哪一步了?
电瓶车驶回白砂镇边缘时,易安突然减速,拐进了一条更偏僻的岔路。余娉疑惑地看向她。
“有人跟踪。”易安的声音很低,目光扫过后视镜。
余娉心中一凛,没有回头,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悄悄摸向藏在腰间的小型电击器。后视镜里,远处似乎有辆黑色的摩托车,不快不慢地跟着,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像个幽灵。
易安加快车速,电瓶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在小路上左右穿梭,试图甩掉尾巴。但那条路终究太窄,岔路不多。摩托车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
前方出现一片废弃的养殖塘区,水泥池子干涸龟裂,杂草丛生。易安猛打方向,将电瓶车拐进一个半塌的工棚后面,熄火。两人迅速下车,隐蔽在阴影里。
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工棚前停了一下,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引擎声再次响起,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等声音完全消失,易安和余娉才慢慢探出头。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不像是‘织网人’的专业跟踪。”余娉低声分析,“如果是他们,不会这么容易跟丢,或者早就动手了。”
“也许是当地的地头蛇,或者……蓝洞残留的、级别不高的眼线。”易安猜测,“看到了生面孔,起了疑心,跟上来看看。”
不管是谁,都说明她们的行踪已经引起了注意。这里不能久留。
她们放弃了电瓶车,徒步穿过养殖塘区,从另一个方向绕回了白砂镇。在镇上唯一一家小旅馆开了个钟点房,匆匆换掉了沾满尘土泥泞的外套裤子,用帽子围巾稍作伪装,然后搭乘一辆过路的私人小巴,离开了白砂镇。
小巴摇摇晃晃,将她们带往邻近的县城。在县城汽车站,她们买了最近一班返回省城方向的大巴车票。直到车子驶上高速公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两人才稍微松了口气。
背包放在脚边,里面装着那块冰冷却又仿佛有生命的“源晶”,以及林静用生命换来的研究资料。沉重,不仅是物理上的。
“回去后,怎么处理?”余娉看着窗外,轻声问。
“先把东西藏好,比上次更安全的地方。”易安说,“然后,研究这些资料,看能不能复制林静的反向装置,哪怕只是简化版。我们需要一张底牌。”
“处长那边……”
“暂时不说。等我们有把握了,或者……等下一个‘节点’出现,不得不动的时候。”易安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她们拿到了钥匙,一把可能打开生路,也可能打开更恐怖之门的钥匙。接下来的路,将更加如履薄冰,既要防备暗处的“织网人”,又要小心应对那个逐渐苏醒的古老“系统”,还要在体制内有限的信任和资源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大巴车在暮色中疾驰,将北海的潮湿和海风抛在身后,驶向灯火渐起的城市。而易安和余娉知道,真正的战斗,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她们手中的“源晶”,是希望之火,也可能,是引燃一切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