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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拉得很严实,午后的阳光只能透过缝隙漏进来几缕,在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对面的女孩刚给她续了杯柠檬水,冰块碰撞杯壁的轻响,让李娟紧绷的肩膀松了些。

“其实有些事,我没在宣讲会上说过。”她搅了搅杯子里的柠檬片,果皮上的白筋缠在小勺上,像当年捆住她脚踝的麻绳,“被锁在柴房的第七天,我来例假了。”

余娉没说话,只是往前推了推纸巾盒。

“老妇人给了我块灰扑扑的布,说是‘月布’,全村女人都用这个。”李娟的指尖在杯沿上划着圈,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块布硬得像纸板,沾了血之后更糙,磨得大腿根全是红疹子。王二柱看见时,骂我‘娇气’,说‘女人都这样’。”

柠檬水的酸味漫上来,刺得她眼眶发热。

“有天夜里,我听见张婶在柴房外哭。”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涂着淡粉色的甲油——是获救后第一次做的,“她说她女儿来例假了,不知道该用啥,村里的小卖部只有最便宜的卫生纸,糙得像砂纸。她边哭边说,早知道当年拼死也要跑,哪怕死在山里,也比看着娃跟着遭罪强。”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一角,带进来片飘落的杨树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

“我逃跑时,兜里揣着半块月布。”李娟的声音发颤,“不是故意的,是慌得忘了扔。跑过野栗子林时,布掉了,我回头捡的那一刻,王二柱追上来了。他抓住我的头发往树上撞,骂我‘贱货’,说‘连块月布都留不住,还想跑’。”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那里有块浅褐色的疤,是那天撞的。

“货车司机把我拉上车时,我浑身是血,一半是伤口的,一半是……”她没说下去,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柠檬水,冰块硌得牙床发麻,“他递给我件军大衣,没问啥,就说‘先暖和着’。后来才知道,他女儿跟我同岁,在外地读大学,每次视频都要教他防诈骗。”

余娉轻轻“嗯”了一声,笔尖在纸上沙沙写着。

“现在我包里总放着两包卫生巾,棉柔的那种。”李娟突然笑了,带着点释然的暖意,“上次去安置点看张婶,给她和刘寡妇各带了一大箱。盼娣说,她现在来例假,妈妈会给她买带卡通图案的,说‘咱不比城里姑娘差’。”

阳光又漏进来一缕,落在她手腕上——那里戴着串细银链,吊坠是个小小的钥匙形状,是赵警官送的,说“开自己心门的钥匙,得攥在自己手里”。

“有时候夜里还是会梦见那间柴房。”她摩挲着银链,“梦见铁链响,梦见王二柱的鼾声,可一睁眼,看见窗帘缝里透进来的路灯,就知道自己真的出来了。”

她抬起头,看见余娉眼里的温和,像当年货车司机递来军大衣时的眼神,不问过往,只给当下的暖意。

“这些事,跟家里人没说过。”李娟拿起包,站起身,“他们心疼我,我怕他们听了睡不着。但跟你说,好像心里那块发紧的地方,松快多了。”

推开门时,午后的阳光涌进来,带着槐花的甜香。李娟眯了眯眼,看见街角有个妈妈牵着小女孩,手里举着支,粉色的糖丝在风里轻轻晃。

她想起盼娣收到新书包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

原来那些见不得光的伤口,只要有人愿意听,愿意懂,就能慢慢长出新的皮肉,像雨后的草地,就算留着脚印,也终会被新的绿意覆盖。

走出咖啡馆时,槐花的甜香漫在风里,黏在发梢上,像小时候母亲梳头发时抹的桂花油。李娟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看见小区门口的快递柜旁,张婶正踮着脚够最上层的格子,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我来吧。”李娟走过去,按亮屏幕输入取件码。

“刚去给盼娣寄衣服,这丫头说宿舍空调冷。”张婶拍着布包上的灰,“你咋在这儿?”

“约了人。”李娟没说心理咨询的事——张婶总说“过去的就忘了吧”,她怕这话勾出对方的伤心事。

快递柜“咔嗒”弹开,里面是个扁扁的纸箱。李娟拿出来时,指尖触到熟悉的字迹——是出版社寄来的样刊,她写的反拐文章登在了这期杂志上。

“又发文章了?”张婶凑过来看,眼里的骄傲藏不住,“咱娟儿现在是文化人了。”她突然压低声音,“昨晚梦见王二柱他娘了,还是那身灰布褂子,蹲在灶台前给我烤红薯,说‘张丫头,别记恨俺’。”

李娟的脚步顿了顿。她也梦见过老妇人,梦见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其实她也可怜。”张婶叹了口气,“年轻时候被她男人打,老了又怕儿子打光棍,一辈子没走出过那座山。”她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给你带的糖糕,俺今早炸的,甜口的。”

油香混着槐花的甜,钻进鼻腔时,李娟突然想起王家沟的灶台——黑黢黢的铁锅,锅底结着厚厚的油垢,老妇人总在那里炸红薯片,说“给新来的媳妇垫垫饥”。

“上去坐坐?”李娟指着单元楼的方向。她租的房子在三楼,朝南的阳台种着几盆花,是张婶教她扦插的月季。

“不了,还得去菜市场给安置点的姐妹捎点菜。”张婶把油纸包往她手里塞,“对了,刘寡妇托我问你,下周的反拐培训,能不能早点去?她那口子——就是前阵子来接她的那个,想跟你聊聊孩子上学的事。”

李娟笑了。刘寡妇的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瓦匠,当年花钱买了她,却从没动过手,只是默默给她治病,教她认字。被解救后,男人蹲在派出所门口等了三天,说“要是你想走,我给你凑路费;要是想留下,我去领结婚证”。

“告诉她我早到半小时。”李娟捏了捏手里温热的油纸包,“顺便让她带盼娣的作文,上次说写了篇《我的妈妈》,我还没看呢。”

张婶走后,李娟拆开油纸包,糖糕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点焦糊味——和当年张婶偷偷塞给她的那个,味道一模一样。她咬了一口,糯米的黏甜裹着芝麻的香,突然就想起柴房的干草堆,想起张婶蹲在门口,用袖子擦眼泪的样子。

回到家,李娟把样刊摊在桌上。文章的标题是《裂缝里的光》,配着张她拍的照片:野栗子林的晨光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奔跑,是盼娣去年暑假回去拍的,说“要让所有人知道,那里能跑出来”。

手机响时,她正用红笔圈出文中的错字。是母亲打来的,声音里带着雀跃:“娟啊,你爸在院子里种的葡萄结果了,紫莹莹的,等你周末回来摘。”

“好啊。”李娟笑着应着,目光落在窗台上的绿萝上。叶子上有道浅浅的划痕,是她刚搬来时不小心碰的,现在伤口处冒出了新的嫩芽,嫩得发绿。

挂了电话,手机又弹出条消息,是赵警官发来的:“上次你说的那个被拐女孩,找到了,在邻省的一个小村子,明天我们去接。”后面附了张照片,女孩扎着两个辫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神怯生生的,像极了刚获救时的自己。

李娟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摩挲女孩的脸颊。她想起自己被接回家那天,母亲抱着她哭,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烫了手指都没察觉。

傍晚去学校加班时,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李娟路过操场,看见几个孩子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为首的男孩举着个玩具手铐,喊得震天响:“不许动!我是警察!”

她站在栏杆外看着,突然想起盼娣说的“警察梦”。那孩子的作文本上,每页都画着个穿警服的小人,小人的袖口总别着朵蒲公英。

办公室的灯亮起来时,李娟打开电脑,开始写新的教案。明天要讲的课文是《明天,我们毕业》,她在备课笔记上写:“毕业不是结束,是带着勇气走向更远的地方。”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路灯次第亮起,像串撒在地上的星星。李娟看着教案上的字迹,突然想起柴房里那道透风的豁口——当时觉得那是绝境,现在才明白,正是那道缝,让她看见了外面的光。

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传来个沙哑的女声:“请问是李娟老师吗?我是……我是王家沟被解救的那个四川女人,刘英。”

李娟的心猛地一跳:“刘大姐,你好。”她记得这个名字,记录里写着她被拐十四年,腿骨断过三次。

“我现在在东莞打工,”刘英的声音带着哭腔,“昨天看见你写的文章了,想起自己刚被拐时,也总抱着本字典哭……李老师,我想请你帮个忙,我女儿明年高考,想报你们省的师范大学,你能给她讲讲学校的事吗?”

“能啊,”李娟的声音软下来,“你让她加我微信,我给她发资料,有空还能视频聊。”

挂了电话,李娟望着窗外的星空,突然觉得眼眶发热。那些曾经被大山困住的灵魂,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挣脱枷锁——刘英在东莞的电子厂流水线上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张婶的十字绣在网上有了订单,刘寡妇跟着瓦匠丈夫学贴瓷砖,说“要攒钱给盼娣买架钢琴”。

而她自己,正在用文字和声音,把那些藏在深山里的故事讲出来。就像当年张婶塞给她的馒头,刘寡妇递来的鸡蛋,那些微小的善意,此刻正通过她的手,传递给更多人。

夜里十点半,李娟锁好办公室的门。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又熄灭,像在为她引路。走到校门口时,保安大爷探出头:“李老师,还没走啊?”

“刚忙完。”李娟笑着挥手。

“慢点开,最近小区门口在查酒驾。”大爷的声音透着关心。

晚风穿过校门,带着操场的青草香。李娟抬头看向天空,月亮又圆了,像面干净的镜子,照着她回家的路。她想起逃跑那天的月亮,也是这么圆,却带着股寒意,不像今晚的,暖融融的,像块化了的糖。

路过便利店时,她进去买了瓶牛奶。结账时,看见收银台旁摆着反拐宣传册,封面印着报警电话,下面有行小字:“每个被拐的灵魂,都在等一个回家的信号。”

李娟拿起本宣传册,夹在教案里。她知道,明天去接那个被拐女孩时,要告诉她:别怕,我们都在。就像当年货车司机对她说的那样,就像张婶塞给她糖糕时那样,就像此刻的月光,温柔地照亮前路那样。

回到家,她把样刊放进书架,放在父亲送她的那本《唐诗三百首》旁边。两本书的封面都有些磨损,却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李娟摸着书脊上的字迹,突然明白,那些经历过的苦难,就像书页上的折痕,虽然会留下印记,却也让文字更深刻地刻在心里。

睡前,她给赵警官发了条消息:“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接孩子吧,带本新字典给她。”

很快收到回复,是个拥抱的表情,后面跟着句:“路上给你带豆浆,你爱喝的甜口。”

李娟笑了笑,放下手机。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条通往黎明的路。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但只要有人愿意同行,就永远不会孤单。

教学楼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教室里已经有学生在晨读,声音朗朗,像无数只挣脱了牢笼的鸟,正飞向辽阔的天空。李娟笑了笑,加快了脚步,她的教案还摊在桌上,今天要讲的课文里有句话: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晨光漫进窗棂时,李娟将那封未寄出的信折成纸船,轻轻放进水盆。纸船载着银镯子的拓印、糖糕的碎屑,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都过去了”,在涟漪里打着转。

楼下传来盼娣的笑声,她背着新书包往学校跑,辫子上的蒲公英发卡闪着光。李娟拿起教案,指尖抚过“反拐课堂”四个字,昨夜的雨痕已在纸上洇成浅黄的云。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起,她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伤痕,终将被无数个这样的清晨照亮——就像野栗子林里,那道被她踩出的小径,如今已长满了向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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