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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开进王家沟时,李娟蜷在副驾驶座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车窗外,晒谷场上的玉米棒子堆得像座小山,几个戴头巾的女人抱着孩子站在路边,眼神里有好奇,有警惕,还有种她读得懂的恐惧——那是被戳破伪装的慌张。

“别怕,我们跟着你。”赵警官递过来一张纸巾,她的眼镜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李娟接过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却擦不掉额角那道新结的疤。

王二柱家的院门是虚掩的,推开时“吱呀”一声,惊得院角的老母鸡扑棱棱飞起来。王二柱正蹲在灶台前烧火,看见穿警服的人,手里的柴火“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

“李娟?你咋……”他刚要站起来,就被身后的警察按住肩膀,冰凉的手铐“咔嗒”一声锁上手腕。老妇人从里屋跑出来,看见这阵仗,腿一软瘫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作孽啊!花三万块买的媳妇,咋就成了罪人……”

李娟没看他们,径直走向柴房。铁链还拴在房梁上,地上的干草堆里,她看见自己逃跑时掉落的发卡——是母亲送她的成年礼,上面镶着颗假钻,此刻蒙着层灰,却依旧闪着微弱的光。

“这是关押现场。”赵警官拿出相机拍照,闪光灯在昏暗的柴房里亮起,照亮了墙角的霉斑和地上的血痂,“还有其他被拐妇女的线索吗?”

李娟指着村东头的方向:“老刘家有个四川女人,十年前被拐来的,腿被打断过。张婶家在村西,她儿子小宝八岁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每说出一个名字,心里就像被针扎一下——那些名字背后,都是和她一样的伤疤。

警察挨家挨户排查时,李娟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张婶被带出来时,怀里紧紧抱着小宝,孩子吓得直哭,嘴里喊着“娘,我怕”。张婶看见李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头,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

刘寡妇是自己走出来的。她牵着盼娣的手,女孩背着那个烟盒纸订的本子,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俺跟你们走。”刘寡妇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在经过李娟身边时,悄悄塞给她个东西——是颗野栗子,外壳被磨得发亮,显然揣了很久。

那天,王家沟一共带走了七个女人,三个孩子。警车驶离村子时,李娟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不少村民站在路边,眼神复杂。有人对着警车啐唾沫,有人抹着眼泪,还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正扒着大人的肩膀看她,眼里闪着光——那是盼娣,李娟认出她鬓角别着的野花,是自己教她认过的蒲公英。

回到县城派出所做笔录时,已经是傍晚。李娟看着窗外亮起的路灯,突然想起山里的月光——同样是光,城里的却带着温度,不像山里的,总透着股寒意。

“你家人联系上了,明天就到。”赵警官给她端来碗热汤面,“这是解救记录,你核对一下签字。”

李娟接过笔,指尖还在发颤。记录上写着她的名字、年龄、被拐日期,下面是王二柱的犯罪事实,最后一行写着“涉案金额三万元”。她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原来她的自由,在人贩子眼里,只值三万块。

夜里躺在派出所的休息室,李娟翻来覆去睡不着。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像在数着她失去的日子。她想起张婶胳膊上的伤疤,想起刘寡妇本子上的“家”字,想起那个被打断腿的四川女人,她们的名字会不会出现在另一份记录上?

第二天一早,母亲冲进休息室时,几乎认不出她。“娟啊!我的娟啊!”母亲抱着她的头,手指摸到她额角的疤,突然就哭出了声,哭声里带着后怕和心疼。父亲站在门口,背对着她们,肩膀微微颤抖,手里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

回家的路很长,父亲开着车,母亲握着她的手,一路都在说村里的事:谁来家里打听她的消息,派出所来了多少回,镇上的报纸登了她失踪的新闻……李娟没怎么听,只是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看见路边的广告牌上写着“打击拐卖,人人有责”,红底白字,刺眼得很。

到家那天,邻居们都来看她。有人提着鸡蛋,有人送来了新被褥,说“好好养着,啥都别想”。可李娟知道,有些东西养不好了——夜里总会梦见王二柱的拳头,听见铁链的响声就浑身发抖,看见玉米糊糊就恶心反胃。

她去医院做检查,心理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得慢慢调理。“你很勇敢,”医生在病历本上写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李娟没说话。她知道自己不是勇敢,是被逼到绝境的挣扎。

休养了三个月,李娟重新回到学校。学生们围着她,叽叽喳喳问她去哪了,她笑着说“去了趟很远的地方”。讲台上的粉笔灰依旧呛人,窗外的梧桐树落了又长,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点名时会下意识数人数,看见穿粗布褂子的陌生人会紧张,甚至听见“王家沟”三个字,手指就会攥紧教案。

这天,她收到个包裹,寄件人是赵警官。打开一看,是本荣誉证书,上面写着“李娟同志,感谢您为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作出的贡献”,里面还夹着张照片——是王家沟的妇女们在县城的安置点学习,张婶在绣十字绣,刘寡妇在教孩子们认字,盼娣举着铅笔,本子上写着“我要当老师”。

照片背面有行字:“所有被解救人员均已找到家人,或在安置点开始新生活。王二柱等涉案人员已判刑,最高十五年。”

李娟把照片夹在教案里,夹在那篇孩子的作文旁边。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照片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突然想起刘寡妇塞给她的野栗子,想起张婶的剪刀,想起盼娣鬓角的蒲公英——原来再微弱的光,聚在一起也能照亮黑暗。

放学路上,李娟看见路边的宣传栏里,贴着新的反拐海报。上面有报警电话,有防拐知识,还有一行醒目的字:“发现疑似被拐人员,请立即报警,你的一个电话,可能拯救一个家庭。”

她站在海报前,看了很久。晚风吹过,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道浅浅的疤痕。疤痕还在,像个永远不会消失的回声,提醒她曾经的苦难,也提醒她此刻的幸运。

远处传来放学孩子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李娟笑了笑,转身往家走。路灯亮了起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是车水马龙的城市,身前是温暖的灯火,脚下的路平坦而宽阔——那是无数像她一样的人,用勇气和抗争铺就的路。

她知道,路还很长,深山里或许还有未被照亮的角落。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坚持,就总有一天,那些“三万块”的交易,那些被锁住的青春,那些无声的哭泣,都会变成历史,变成警车里的警笛,变成宣传栏上的文字,变成每个女孩都能自由奔跑的明天。

社区反拐宣讲会的报告厅里坐满了人,后排还有好几个怀中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正低头哄着怀里躁动的婴儿。李娟攥着手里的发言稿,指腹蹭过纸页上被汗水洇出的褶皱——这是她第五次站在这样的场合,可掌心的汗还是止不住地冒。

“接下来,我们请李娟女士分享她的经历。”主持人的声音落下时,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暖黄的光却让她想起王家沟柴房里那盏昏黄的油灯。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台下,目光落在第一排那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身上——是张婶,去年从安置点出来后,主动加入了反拐志愿者队伍,此刻正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我被拐到王家沟那天,口袋里还揣着给学生买的《唐诗三百首》。”李娟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贩子用一块沾了药的手帕捂住我口鼻时,我正蹲在书店门口数零钱,想着再买本字典。”

台下有轻微的骚动,几个妈妈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李娟低头笑了笑,指尖划过发言稿上的字迹——那些字是她一笔一划写的,写的时候总想起柴房里那根磨秃的铅笔,张婶说那是盼娣用捡来的烟盒纸换来的。

“王二柱家的土坯房,墙是黑的,因为常年烧柴火。”她抬起头,目光平静,“房梁上挂着铁链,是前一个逃跑的女人留下的,上面还沾着干了的血渍。老妇人说,那女人跑了三次,最后一次被狼狗咬断了腿,就再也没跑过。”

后排有位老太太捂住了嘴,发出压抑的啜泣声。李娟知道,她的孙女十年前在菜市场被拐走,至今杳无音信——来之前,赵警官跟她提过。

“我第一次反抗时,用的是块沾了猪食的砖块。”李娟的指尖轻轻敲着讲台,节奏像当年王二柱砸门的声音,“王二柱的头破了,血流在我手背上,是热的,带着铁锈味。那天晚上,他们把我锁在柴房,我听见老妇人跟王二柱说:‘等怀了娃,就老实了。’”

台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婴儿的咿呀声偶尔响起。李娟看向窗外,春天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窗台上那盆绿萝上,叶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像她逃跑那天清晨的露水。

“张婶给我送馒头时,胳膊上的疤还在流脓。”她的声音软了些,“她说那是被狼狗撕的,当年她男人——就是买她的那个男人,居然把狗打死了。她说这话时,眼里有光,像在说什么浪漫的事。”

第一排的张婶红了眼眶,手里的水杯微微晃动。李娟知道,张婶的男人去年秋天来安置点看过她,带着两斤红糖,蹲在门口抽烟,说“要是想走,我不拦着”。张婶没走,却也没跟他回去,只是每个月给儿子寄封信,夹着自己绣的平安符。

“刘寡妇教女儿写‘家’字,用的是烟盒纸订的本子。”李娟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穿校服的女孩身上,是盼娣,现在在县城读初一,成绩很好,“她女儿说,长大要当警察,把山里的坏人都抓起来。”

盼娣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着光,用力点了点头。她的校服袖口别着枚徽章,是学校颁发的“进步之星”,李娟知道,那枚徽章的背面,刻着“妈妈”两个字。

“我逃跑那天,月亮很圆。”李娟的声音渐渐轻快起来,“王二柱喝醉了,铁链的钥匙就挂在他裤腰上。我踩着他的呼噜声摸钥匙时,手一直在抖,钥匙串碰在铁锅上,发出的响声在夜里像打雷。”

台下有人轻轻笑了,带着释然的暖意。

“野栗子林的刺扎进肉里,其实不疼。”她想起那天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因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跑,不能停。看见公路上的货车时,我嗓子哑得喊不出声,只能把褂子脱下来挥——那褂子是深蓝色的,是张婶偷偷改给我的,说‘跑的时候穿,耐脏’。”

司机后来跟她说,当时以为遇见了山里的“精怪”,因为她满身是血,头发像枯草,却挥着件干净的褂子,眼睛亮得吓人。

“现在我班上的孩子,都会背防拐口诀。”李娟拿起讲台上的宣传单,上面印着卡通图案,“他们知道不能跟陌生人走,知道被拐时要喊‘我不认识他’,知道记住车牌号。”她顿了顿,看向那位哭泣的老太太,“阿姨,您孙女的照片,我看过。我们学校每个月都办反拐宣传,我把照片贴在宣传栏上了,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老太太抬起头,眼里有了微光,轻轻点了点头。

宣讲会结束时,很多人围上来。有位年轻妈妈抱着孩子,眼圈通红:“李老师,我总怕带孩子出门,现在听你说这些,才知道该教他什么。”还有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递过来封信:“这是我写的作文,想请你看看,关于‘自由’。”

张婶走过来,递给她个保温杯:“泡了蒲公英茶,败火。”她指了指门口,“赵警官说,邻市又解救了五个孩子,里面有个女孩,跟盼娣一样大。”

李娟接过保温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像触到了那些互相取暖的日子。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她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当年在王家沟的雪地里,张婶偷偷塞给她馒头时,两人蹲在墙角的模样。

走出社区服务中心时,李娟看见墙上的电子屏在播放新闻:“全国打拐专项行动取得阶段性成果,截至目前,累计解救被拐妇女儿童127名,抓获犯罪嫌疑人342名……”

春风吹过,带着玉兰花的香气。李娟想起柴房里那道透风的豁口,想起野栗子林深处的月光,想起货车司机递来的那瓶水——原来那些曾经觉得跨不过去的坎,如今都成了身后的风景。

她拿出手机,给赵警官发了条消息:“下次宣讲,我想带盼娣来,让她讲讲她的‘警察梦’。”

很快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好啊。”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像颗小小的太阳。

李娟抬头看向天空,蓝得透亮,几只鸽子飞过,翅膀划破云层,留下淡淡的痕迹。她知道,有些伤痕会永远留在那里,像王家沟的山,沉默却深刻。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讲述,有人为那些还没回家的人继续奔走,那些伤痕就不会变成伤疤,或者不只是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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