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丝竹声再起,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似乎方才那场无形的较量从未发生,气氛重归融洽热烈。
宫人们训练有素地鱼贯而入,动作轻巧地撤下残羹冷炙,重新为各案奉上各色精巧别致的点心与新鲜欲滴的时令鲜果,琳琅满目,香气诱人。
苏云昭落座后,心神并未因帝后的赞赏而完全放松。
谢明蓁最后那看似随意的一瞥以及绮罗悄然退下的动作,并未逃过她敏锐的观察。
一种基于过往经验与法医本能而产生的直觉性警惕,让她在面对新呈上来的点心时,格外留了心。
她案前摆放的是一碟形似荷花、酥层分明的荷花酥,一碟寓意吉祥、软糯香甜的如意糕,并几样蜜饯果脯。
样式皆精美无比,香气混合着甜味扑面而来,令人食欲大动。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那碟如意糕上,仔细扫过每一块时,却在那一片整齐中点心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块色泽略显深沉、边缘似乎因烤制火候稍过而微微发硬的糕点。
那差异极其细微,若非她刻意观察,常人根本不会注意。
职业的本能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她状若无意地拿起手边的团扇,借着扇面摇曳的轻微遮掩,指尖以极快的速度在那块略显异常的如意糕上极其轻微地一捻,随即借着扇风的动作,将指尖凑近鼻尖细嗅。
一股极淡极淡的、被点心浓郁的甜香和荷花酥的油酥气巧妙掩盖着的异味,若有若无地钻入鼻腔。
那不是食物自然变质产生的酸腐气,而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特殊涩味的药草气息——她曾在某些偏僻的古籍医书中见过类似描述,其药性温和,不会致命,但若服食,会让人在短时间内腹痛频泻,虚弱无力,通常被混入饮食中,用作令人当众出丑的恶作剧或暂时性打击对手。
分量显然经过计算,不足以致命,但若是在这宫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一位准亲王王妃突然腹痛难忍、频频失态离席……那场面可想而知。
不仅颜面扫地,声誉受损,更会落个“御前失仪”的罪名,若再被有心人趁机渲染夸大,甚至可能影响到即将到来的大婚。
心思之阴毒,目的之龌龊,昭然若揭!意在毁誉,而非伤身。
苏云昭心下冷笑,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沉静如水。
她若无其事地放下团扇,泰然自若地伸出纤指,拈起一块完好无损、色泽金黄的荷花酥,小口品尝,细嚼慢咽,对那盘明显被动过手脚的如意糕,自此再未投去一眼,仿佛它们根本不存在。
她的眼角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悄然扫视着四周。
负责传递她这一席糕点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年纪不大,面容稚嫩,此刻正低眉顺眼地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看似恭敬本分,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不时下意识吞咽口水的动作以及那飞快瞟向这边又迅速躲闪开的眼神,无一不在泄露着他内心的极度紧张与不安。
谢明蓁……果然是一刻都不肯消停。竟将手伸到了御前伺候的宫人身上,真是胆大包天,无所不用其极!
时间一点点流逝,宴席间的说笑声依旧。
谢明蓁那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见她安然无恙,甚至姿态优雅地品着香茗,眉头不禁越蹙越紧,看向那小太监的目光也由最初的期待逐渐转为焦躁,最后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那小太监感受到这股压力,愈发惶恐不安,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发抖。
苏云昭心念电转,飞速权衡。
此刻若当场发作,指出糕点有问题,固然能立刻洗刷自己,但一来没有十足证据——那糕点她并未真正入口,对方大可以狡辩是食材本身差异或火候问题,甚至反咬一口她诬陷;
二来极易打草惊蛇,让谢明蓁及其党羽提高警惕,日后手段只会更加隐蔽难防;
三来,在帝后主持的家宴之上闹出下药风波,终究是煞风景之事,恐惹帝后不悦,并非明智之举。
不如……将计就计,静观其变,暗中记下,再图后效。
心中定计,她遂抬手,动作自然地轻轻抚了抚额角,秀眉微蹙,做出些许疲惫不适之态。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侍女挽月立刻上前一步,弯下腰低声关切问道:“小姐,您可是累了?或是哪里不适?”
“无妨,”苏云昭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邻近几席的人听清,“只是略有些气闷,想是酒力上头,有些不胜。
这荷花酥味道虽好,但有些甜腻了,撤下去吧。如意糕也一并撤了,我瞧着没什么胃口,许是方才品茶多了,腹中已饱。”
挽月虽不明其中深意,但对苏云昭的话向来毫不犹豫地执行,立刻应了声“是”,便转身示意候在一旁的宫人,将苏云昭案前那几碟几乎未动的点心,连同那盘危险的如意糕在内,全都撤了下去。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主子随意吩咐了一句。
那碟动了手脚的如意糕,便这般混在其他点心中,被无声无息地端离了众人的视线。
那小太监见状,明显肩膀一松,长长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因计划彻底落空而显得更加失魂落魄,几乎将脑袋埋进了胸口,不敢抬头看任何方向。
谢明蓁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失望与难以压制的恼怒,她狠狠剜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太监一眼,指甲掐得掌心刺痛,旋即又强迫自己恢复如常,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场精心策划的风波,尚未真正掀起半点浪花,便已悄然湮灭于无形。
苏云昭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冽光芒。谢明蓁,你就只有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手段么?她心中已将那小太监的形貌特征牢牢记住,此人,或许能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