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瑞亭临水而建,四面通透,夏日晚风自太液池拂过,带来湿润的水汽与远处隐约的荷香,稍稍驱散了宴席间的些许燥热。
此番宫中家宴,虽名目为“家宴”,但与席者除却皇帝、皇后、林贵妃等几位高位妃嫔以及萧景珩、萧景琰两位准亲王及其未婚妻外,亦有不少近支宗亲及近日得宠的年轻宫嫔。
其用意,明面上是让两位准儿媳提前熟悉天家氛围,暗地里,也不乏帝后存了考量比较之心。
帝后并肩端坐主位,威仪天成。
林贵妃伴驾左侧,一袭玫红色宫装,梳着高髻,金钗步摇,妆容精致艳丽,眉宇间带着惯有的骄矜与得瑟,言笑间眼波流转,风韵十足。
皇后周氏则位于右侧,身着藕荷色常服,发饰简洁,仅簪一支玉凤簪,一如既往的端庄沉静,因着体弱,面色较常人略显苍白,但目光温润通透,偶尔与下首安静端坐的苏云昭视线相接时,会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温和与鼓励。
谢明蓁今日显然是下了大力气装扮,一袭胭脂红缕金撒花云锦宫装,色泽浓丽,在灯烛下光华璀璨,衬得她肌肤欺霜赛雪,艳光四射,几乎夺去了在场所有女眷的风采。
发间那支点翠嵌宝珠凤钗,虽细究起来并未逾越礼制,但其华美程度与精巧工艺,已隐隐压过了在场几位品级不高的嫔妃。
她举止从容,谈笑自若,尤其是在面对林贵妃时,更是妙语连珠,巧语逢迎,逗得贵妃笑声不断,俨然已成为贵妃身边最得脸、最受倚重的红人。
相较之下,苏云昭的装扮则素雅清新得多。
一身湖碧色绣缠枝玉兰的苏缎宫装,色泽清浅柔和,剪裁合度,愈发显得她腰肢纤细,身姿窈窕。
发髻挽得简单,只簪了几枚小巧的珍珠珠花并一支通透的白玉簪,虽简洁至极,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宛若空谷幽兰,与谢明蓁的明媚张扬、艳光逼人形成鲜明对比。
她大多时安静坐着,细心观察着席间众人,尤其是那位新近得宠、坐在末位显得有些局促的赵才人。
赵才人年纪尚小,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天真烂漫,因一支胡旋舞得皇帝几日青睐,此刻正又是忐忑又是新奇地偷偷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与这暗流汹涌的宴席氛围格格不入。
酒过三巡,气氛渐趋酣热。林贵妃眼波流转,笑吟吟地望向皇帝,声音娇柔:
“陛下,光是饮酒品肴,久了也难免觉得单调,不若让在座的姐妹们展示些才艺,也好助助酒兴,陛下以为如何?臣妾可是早就听闻,明蓁的琴艺尽得谢夫人真传,堪称京中一绝呢,今日恰是好时机,正好让陛下与皇后娘娘品鉴一番。”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颇为舒畅,闻言捻须笑道:“爱妃所言极是。朕亦早有耳闻,却一直未曾得闻。既如此,明蓁,你便奏上一曲,让朕与皇后也听听这京中一绝的琴音。”
谢明蓁闻言,盈盈起身,姿态优美地行了一礼,声音婉转动听:
“臣女遵旨。只是技艺浅薄,班门弄斧,恐污了陛下、娘娘圣听,心中实在惶恐。”谦辞过后,早有准备的宫人迅速抬上一架焦尾古琴,安置妥当。
她敛袖落座,屏息凝神,指尖轻轻拨动琴弦,一曲《出水莲》便如清泉般流畅泻出。
琴音淙淙,技法极为纯熟老练,时而高亢清越如玉珠纷落玉盘,时而低回婉转如幽涧潺潺流泉,起伏跌宕,情绪饱满,确属上乘之作。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席间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皇帝亦面露赞赏,点头道:“不错,琴音清越,意境悠远,颇得古曲雅韵。赏。”
“谢陛下隆恩。”谢明蓁再次行礼谢恩,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对面安坐的苏云昭,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挑衅与得意。她深知自己琴艺出众,此局必是稳操胜券,定能将苏云昭比得黯然失色。
此时,座中一位素日与林贵妃交好的嫔妃笑着接口,语气热络:“谢小姐琴艺果然名不虚传,令人叹为观止。久闻安靖侯府苏小姐亦是才貌双全,蕙质兰心,不知今日我等可有幸一睹苏小姐风采?”
这话看似凑趣捧场,实则机锋暗藏。席间谁人不知苏云昭在安靖侯府中备受冷落,资源匮乏,何来机会被精心培养才艺?分明是想让她当众出丑,以此更加衬托出谢明蓁的多才多艺与光芒万丈。
一时间,所有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看热闹心态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苏云昭身上。皇后周氏微微蹙眉,嘴唇微动,似欲开口为她解围。
然而,不等皇后发声,苏云昭已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向帝后方向行了一礼,声音清婉平静,不见丝毫慌乱:
“回陛下、娘娘,臣女愚钝,于琴棋书画之上并无甚造诣,实不敢与谢姐姐精湛琴艺媲美,只怕献丑。只是近日奉旨入宫学习礼仪,闲暇时略学了些煮茶辨水、涤器瀹茗的粗浅功夫,若陛下、娘娘不弃,臣女或可献丑,烹一盏清茶,聊以佐兴,或可涤烦解腻。”
煮茶?这倒新鲜别致。宫中宴会,助兴多以歌舞琴乐为主,烹茶之事虽雅,却多为私下消遣,少见于此种正式家宴场合。
皇帝果然生出了几分兴趣,挑眉道:“哦?煮茶之道,亦可见心性修养。准了。朕与皇后便尝尝你的手艺。”
宫人们训练有素,迅速抬上早已备好的紫砂茶具、红泥小炉、精选的山泉水以及几样不同的茶饼。
苏云昭净手焚香,神色专注而宁静,周身仿佛笼罩在一层平和的气场中。她并未选择那些繁复华丽、极具观赏性的点茶法,而是取了更为简洁却更显功底的瀹茶方式。
但其每一个动作皆行云流水,一举一动舒缓而精准,合于古礼,对水温、火候、时间、比例的掌控更是恰到好处,姿态优雅从容,气度沉静。
她仿佛并非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表演,而是超然物外,于幽谷竹林中独自享受那份烹茗品茶的闲适与宁静。
片刻之后,茶香四溢,清雅怡人,不同于酒肉之气的浓郁,别有一番韵味。苏云昭将初沏之茶汤用于温杯烫盏,第二沏方斟入素白瓷盏中,汤色清澈透亮,香气内敛悠长。她亲自双手奉与帝后。
皇帝接过茶盏,先细观其色,再轻嗅其香,而后浅尝一口,茶汤入口醇和甘润,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更难得的是这一番烹煮过程所带来的宁和心境,不由颔首赞道:
“好!茶好,水质佳,手艺更是上乘。动静合宜,心静手稳,于细微处见真章,颇得茶道三昧。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接过茶盏,亦细细品了一口,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温言道:“臣妾觉着极好。云昭这孩子,心思沉静,做事稳妥踏实,不骄不躁,这茶煮得熨帖人心,很是难得。”
相比方才谢明蓁那精妙绝伦却略显刻意炫技的琴音,苏云昭这手沉稳内敛、于平淡中见真功夫的茶艺,于无声处更见其功底与心性修为,尤其贴合皇后这般喜静不喜张扬、注重内蕴的性子。
帝后金口一开,盛赞如此,席间众人自然纷纷跟着附和称赞。
谢明蓁脸上笑容依旧明媚,袖中的指甲却几乎要掐入掌心。
她万万没有料到,苏云昭竟会用如此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极高明的方式,不仅轻松化解了针对她的困境,反而更得了帝后如此一致的青睐,尤其是皇后那毫不掩饰的认可!
一场才艺之争,看似双方各展所长,平分秋色,实则已在在场众人心中落下截然不同的印象。
谢明蓁如同盛放牡丹,耀眼夺目,艳冠群芳;苏云昭则如空谷幽兰,清雅宜人,余韵悠长。而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有时过于耀眼夺目,并非全然是件好事。
谢明蓁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与嫉恨。她借着举杯饮酒的姿势,极快地瞥了一眼侍立在身旁的绮罗,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
绮罗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隐入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