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已不似前些时日那般酷烈灼人,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带着一层浅金色的、慵懒的光晕。风也变得温和了些,轻轻拂过街巷,带来些许不知名的、夏末残存的花草气息,混杂着被晒暖的青石板和尘土的味道。
五皇子府位于皇城东侧,紧邻着宫墙根下的一片清贵之地。府邸规制比不得那些老牌王府的恢弘阔大,却处处透着精心营造的雅致。朱漆大门并不张扬,门楣上的匾额是御笔亲题的“静渊府”三个字,字体圆润内敛,与主人的气质倒是相得益彰。
此刻,府门敞开着,早有穿着整洁青衣的小厮侍立两侧,恭迎宾客。门前停着数辆装饰华美却不显奢靡的马车,陆续有衣着得体、气度不凡的客人下车,彼此寒暄着,在管事的引导下步入府内。气氛轻松而融洽,仿佛只是一场寻常的文人雅集。
一辆悬挂着定北侯府徽记的蓝呢马车,在离府门尚有十余步远的地方,缓缓停下。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内掀开,谢知遥先一步利落地跃下。他今日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世子常服,衣料挺括,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简洁的夔纹,腰间束着同色的丝绦,悬着一块色泽温润的玉佩。头发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衬得面容愈发清俊。他脸上带着惯有的、介于矜贵与闲适之间的笑意,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围环境和来往的宾客,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审视。
他转过身,向着车厢内伸出手。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指尖微凉,触感细腻。
苏绣棠扶着谢知遥的手,从马车上缓步走下。她今日的打扮,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考量的。
身上是一件湖蓝色的织金缠枝莲纹宫装,颜色清雅而不失庄重,织金的莲花纹样在阳光下流转着细腻柔和的光泽,既不张扬夺目,又足够彰显身份。裙幅宽大,随着她的步伐如水波般轻轻漾开。头发梳成了端庄的随云髻,发髻间簪了一支点翠蝴蝶簪,蝴蝶的翅膀薄如蝉翼,以细如发丝的金线勾边,颤巍巍地停在发间,旁边点缀着几朵米粒大小的珍珠攒成的小花,恰到好处,不显繁复。
脸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唇上点了浅浅的胭脂。妆容精致得体,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连日来心力交瘁留下的、眼下的淡淡青影,和眉宇间那一丝难以完全驱散的疲惫与冰冷。她微微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三分腼腆三分感激四分温婉的浅笑。那笑容的弧度仿佛是用最精密的尺子丈量过,多一分则显谄媚,少一分则显疏离。
站在府门前的石阶下,她抬起头,望向那“静渊府”的匾额。
阳光有些刺眼。
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如常。搭在谢知遥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白。
谢知遥的手腕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动。他甚至微微侧身,用自己半个身子,为她挡住了侧面可能投来的、过于直接的打量目光,形成了一个无形却有效的屏障。
“走吧。”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寻常的温和,仿佛只是提醒。
苏绣棠轻轻颔首,收回了目光,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她挺直背脊,随着谢知遥的步伐,踏上了府门前的青石台阶。
脚步不疾不徐,裙裾微漾,环佩轻响,姿态从容。
踏入府门的刹那,门内与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府内的喧嚣被巧妙地控制在一种适宜的、令人舒适的音量。丝竹管弦之声隐隐约约,从花园深处传来,清越而不嘈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上好的沉水香气息,混合着园中草木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引路的管事是个面白微胖的中年人,态度恭敬却不卑微,言谈举止极有分寸。他一边引着两人穿过前院的影壁和回廊,一边低声介绍着今日宴席的安排,语气自然亲切。
绕过影壁,视野豁然开朗。
五皇子府的花园显然经过名家设计,虽是盛夏向秋过渡的时节,却依旧花木扶疏,景致错落有致。远处有假山嶙峋,近处有流水潺潺,蜿蜒穿过小巧的石桥。园中几处开阔的草地上,支起了轻纱帷幔的凉棚,棚下摆放着紫檀木的桌椅,桌上早已备好了精致的茶点瓜果。宾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品茶闲谈,或驻足赏景,气氛闲适。
而在园中最大的一处水榭旁,一池残荷静静伫立。荷叶大多已开始枯黄卷边,却依旧顽强地撑着,映着粼粼水光,别有一番历经风霜后的萧疏美感。水榭宽敞,四面轩窗敞开,垂着竹帘,既透风纳凉,又遮挡了部分过于炽烈的阳光。
赵珩便站在水榭通往花园的月洞门前,亲自迎候着重要的宾客。
他今日穿着一身杏黄色的亲王常服,颜色鲜亮却不刺目,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温润。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额前几缕碎发被微风拂动,更添几分随和。他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雅笑意,正与一位须发花白、看起来像是清流文臣的老者低声交谈,态度谦恭有礼。
听到管事的禀报,赵珩转过头来。
目光落在苏绣棠身上时,他眼中的笑意似乎更真切、更柔和了些,如同春水般漾开。他对着那位老者微微颔首致歉,便转身迎了过来。
“苏妹妹来了。”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自然的亲切,仿佛真是熟稔多年的兄长,“前几日听闻陛下赐第,府邸安置可还顺利?若有任何不便之处,尽管开口,切莫客气。”
他的目光清澈坦然,在苏绣棠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又转向一旁的谢知遥,含笑点头:“谢世子也来了,今日人多,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一切言行举止,无懈可击。亲切,自然,温和,体贴。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仁厚宽和、礼贤下士的贤王,对曾经“襄助查案”的有功之臣关怀备至。
苏绣棠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谦逊:“劳殿下挂心,民女愧不敢当。府中一切安好,皆是托陛下洪福与殿下照拂。”
她的眼帘微微垂下,避开了赵珩那过于“清澈”的注视,姿态恭谨而柔顺。
谢知遥也拱手还礼,语气疏朗:“殿下客气了。今日能受邀前来赏景品茶,是臣等的荣幸。”
赵珩笑着摆了摆手,亲自引着两人往水榭方向走去:“今日不过借这残荷秋光,与诸位清谈小聚,苏妹妹与谢世子不必拘礼,随意便好。”
水榭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除了几位宗室子弟和清流文人,苏绣棠还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是几位在扳倒二皇子案中或多或少出过力、或是立场偏向五皇子的官员。见她进来,有人点头致意,有人则投来好奇或审视的目光。
赵珩将她引至水榭内一处视野较好、却又不太引人注目的位置落座,亲自吩咐侍女奉上香茗,又温言叮嘱了几句,才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他的态度始终如一,温和周到,既不过分热络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也不曾冷落分毫。
丝竹声不知何时换了一支更为舒缓的曲子。
侍女奉上的茶汤清澈,香气馥郁。苏绣棠端起那细腻的白瓷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恰到好处的温度,送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是上好的明前龙井。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水榭内外的宾客,掠过那些交谈甚欢的面孔,掠过穿梭伺候的侍女小厮。她的耳朵,却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努力分辨着那些低声的交谈,捕捉着任何可能有用的话语碎片。
赵珩在水榭中自如地周旋着。与年长的文臣交谈时,他姿态放得更低,聆听时神情专注,不时颔首,偶尔插言也极为审慎谦和。与同辈的宗室子弟说话时,则多了几分轻松随性,谈论些诗词书画、马球骑射,笑语晏晏。与那几位有功官员交谈时,言辞间则带着明显的勉励与亲近之意。
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完美。一个即将入主东宫、甚至有望更进一步的天潢贵胄,理当如此。
然而,苏绣棠的视线,却几不可察地,更多落在了赵珩身边伺候的一名中年内侍身上。
那内侍穿着普通的青色太监服,一直垂手侍立在赵珩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低着头,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他面容普通,肤色偏黑,看起来四十余岁年纪,双手拢在袖中,姿态恭敬。
但苏绣棠注意到,他站立时,双脚的姿势极其稳定,如同钉在地上。他偶尔为赵珩添茶或传递物品时,伸出的手,手指关节比寻常内侍粗大许多,手背的皮肤粗糙,指腹似乎有厚厚的茧子。他走动的步伐看似轻巧无声,实则每一步的间距都几乎分毫不差,落脚时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沉稳力量感。
这不是一个普通伺候茶水的内侍。
谢知遥坐在她身侧不远处,正与一位相熟的勋贵子弟低声谈论着近日京郊马球赛的趣闻,言笑从容。但他的目光,也似有若无地,不时扫过那名内侍,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锐利。
宴至中途,气氛愈发热络。有文士提议以“残荷”为题即兴赋诗,引来一片附和与推辞之声。赵珩含笑听着,并不强求,只温言鼓励了几句。
这时,他端起茶盏,缓步走到了苏绣棠所坐的临水栏杆旁,目光投向池中那片枯荷,似是随意地道:“苏妹妹觉得这残荷景致如何?虽无夏日盛放时的浓艳,却另有一番风骨。”
苏绣棠放下茶盏,起身微微敛衽:“民女见识浅薄,只觉这荷叶虽枯,筋骨犹存,映着秋水,别有一番清寂之美。殿下雅集以此为题,匠心独运。”
赵珩笑了笑,目光依旧看着池水,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感慨:“是啊,世事无常,盛衰有时。谁能想到,二哥那般煊赫,竟也会……走到那一步。”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落在苏绣棠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同情与关怀,“倒是苏妹妹,历经那般磨难坎坷,如今总算苦尽甘来。苏伯父与伯母在天之灵,若知晓苏家冤屈得雪,爱女平安长成,且得陛下嘉许,定当欣慰不已。”
苏伯父与伯母……
在天之灵……
欣慰……
这几个字眼,如同淬了冰的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苏绣棠的耳膜,直刺心脏!
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在瞬间深深陷入掌心最柔软的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到几乎让她眼前发黑的刺痛!唯有这刺痛,才能勉强镇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混合着滔天恨意与极致悲恸的嘶喊!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脸上那完美的笑容没有丝毫破损,只是恰到好处地,多了一丝被触及伤心事的哀戚与黯然。
她缓缓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瞬间翻涌又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再抬起时,眼中已蒙上一层淡淡的水光,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多谢……殿下挂怀。”她微微偏过头,似乎不忍再听,语气低柔而充满了感激,“父母若知……朝廷与殿下还苏家清白,定会……含笑九泉。如今,民女别无他求,只愿谨守本分,安稳度日,经营好‘锦棠记’,不负圣恩浩荡,不负……殿下一直以来的照拂之情。”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将一个侥幸逃生、感念天恩、只求安稳余生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话语中,将对父母的哀思,与对朝廷、对赵珩的感激,紧紧捆绑在一起,毫无破绽。
赵珩注视着她,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是探究?是审视?还是……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满意?
随即,那抹异色便消失无踪,重新被温和的笑意取代。他轻轻颔首,语气愈发柔和:“理应如此。苏妹妹年纪尚轻,将来日子还长。日后若遇难处,无论大小,本王这里,仍是苏妹妹的依靠。”
这话说得恳切,如同兄长的承诺。可听在苏绣棠耳中,却字字如冰,带着无形的枷锁与警告——我知晓你的过去,掌控你的现在,也将影响你的未来。安心做你该做的,不要有多余的心思。
“殿下隆恩,民女铭记在心。”苏绣棠再次屈膝,声音轻柔却清晰。
赵珩未再深谈,仿佛方才真的只是一时感慨。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池中,闲闲评论起水中几尾颜色鲜艳的锦鲤来,语气轻松。
苏绣棠静静地站在一旁,偶尔附和一两句,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微微濡湿,紧贴着肌肤,带来冰凉的黏腻感。
宴席又持续了约半个时辰,方才宾主尽欢,陆续散去。
回程的马车上,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
苏绣棠端坐在车厢内,背脊依旧挺直,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却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苍白与深入骨髓的冰冷。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一直紧握成拳、指甲几乎掐出血痕的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她闭上眼,靠向车厢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谢知遥坐在她对面的位置,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沉默地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边。
直到马车驶入苏宅侧门,直到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直到阿青无声地出现,确认四周安全,并启动了密室的机关,那沉重书架再次滑开——
踏入那绝对安静、隔绝一切的石室,苏绣棠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没有坐下,只是走到石桌前,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微微低着头。卸下的点翠蝴蝶簪和珍珠花被随手放在一旁,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失去了白日的璀璨光华。
“他今日……特意提及我父母。”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里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冰冷依旧,“绝非无意。更非关怀。”
谢知遥站在她身侧,将那杯一直捧在手中的、已然温凉的茶,轻轻放在她手边。
“是提醒。”他沉声道,声音在石壁间激起轻微的回响,“提醒你,你的过去,你的软肋,他都知道。也是试探,试探你听到父母之事时的反应,试探你是否……知道了更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或者,如你所料,他或许……很享受这种感觉。将仇人之女掌控在掌心,看着她对自己感恩戴德,看着她在他编织的网中起舞,却不知真正的猎手就在眼前。这种掌控感和……优越感,对某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愉悦。”
苏绣棠的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看不见的痕迹。
“他越是表现得完美无瑕,温和可亲,越是可怕。”谢知遥继续道,眼中寒光凝聚,“二皇子张狂外露,其恶在表面。赵珩……其毒在骨,其奸在髓。今日他身边那个内侍,绝非寻常阉人。我观其气息步伐,应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且极善隐匿。赵珩能将这样的人放在明处伺候,其暗处隐藏的力量,恐怕更加惊人。”
苏绣棠终于直起身,端起那杯温凉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些许。
“无妨。”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冻彻骨髓的寒意,“他既喜欢演戏,喜欢这温文尔雅的贤王皮囊,我们便陪他演下去。他想要一个感恩戴德、安分守己的‘苏妹妹’,我便给他看。”
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幽暗的灯火上。
“只是,这戏台之下,该布的网,一道也不能少。该磨的刀,一刻也不能停。”她转向如同影子般立在入口处的阿青,眼神锐利如刀,“阿青,你那边,必须加快速度了。我要知道,那个内侍的底细,赵珩身边所有类似人物的来历。我要知道,他除了这座‘静渊府’,还有哪些眼睛看不到的巢穴。”
阿青无声颔首,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冷凝,如同即将出鞘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利刃。
苏绣棠知道,从今往后,与赵珩的每一次“如常”往来,每一次看似温和的交谈,都是在万丈深渊的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但这也是唯一的路。
在彻底的绝望与黑暗面前,唯有比黑暗更深的隐忍,比刀锋更利的耐心,方能于绝境之中,窥见那一线……撕破伪装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