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城南别院书房的菱花格窗,将细碎的金斑洒在光洁的青砖地上,尘埃在光束中无声地舞动。
昨夜几乎未眠的疲惫,被一夜深沉无梦的安睡洗去了大半。苏绣棠起身时,窗外已有鸟雀啁啾,庭院里那丛晚香玉的香气随着晨风,丝丝缕缕地飘进室内,带着某种安宁的、劫后余生般的恬淡。
她换上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衣裳——藕荷色的杭绸褙子,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疏疏朗朗的折枝玉兰纹样,下系一条月白色的素罗裙。头发绾成简单的云髻,发间只簪了一支珍珠步摇,珍珠不大,色泽温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漾开柔和的光晕。脸上薄施脂粉,掩去了眼底最后一点倦色,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整个人看起来清雅端丽,却并不张扬。
这是为了预备可能的访客,或者宫中可能传来的后续旨意。虽然二皇子案已暂告段落,但朝局初定,余波未息,谨慎些总是好的。
她在书案前坐下,正准备梳理一下江南林微雨昨日密信中提到的几桩绸缎庄事务,庭院外忽然传来了略显急促却依然克制的脚步声。
云织掀帘进来,面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低声道:“姑娘,定北侯府的周管事来了,说……宫里来了宣旨的内官,此刻正在前厅等候,请姑娘前去接旨。”
苏绣棠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宣旨?
这个时候?为了什么?
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她放下笔,起身理了理衣襟袖口,对云织微微颔首:“知道了。请周管事稍候,我即刻便来。”
走出书房,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灼热,照在庭院里,将花木的影子拉得短短的。空气中漂浮着昨夜洒扫后残留的淡淡水汽,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前厅里,气氛比往日肃穆许多。
定北侯府的周管事垂手立在一旁,神情恭谨。厅中正位前,站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青色蟒纹补子太监服的内官,看服色品级不低,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太监,手中捧着用明黄绸缎覆盖的托盘。那内官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眼神平和却带着宫中久居之人特有的、深藏不露的审度意味。他见苏绣棠进来,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而不失体面的笑容。
“这位想必便是苏姑娘了。”内官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宫中特有的、经过严格训练的平稳语调,“咱家奉陛下口谕而来,姑娘请接旨。”
苏绣棠走到厅中,依礼跪下,垂首恭听。心中那点隐约的猜测,随着内官清晰而平板的声音,渐渐落到了实处。
“陛下口谕:查前番逆案,苏氏绣棠,虽为女流,然心细如发,忠悫可嘉,于查证之事多有所助,其心可勉。特赐京城东安仁坊原礼部右侍郎陈文肃宅邸一所,以供居停;另赐内帑银一千两,江宁织造贡缎十匹,珍珠一斛,以示嘉奖。钦此。”
厅内安静了一瞬,只有庭院外隐约的蝉鸣。
苏绣棠伏身下去,额头触及微凉的地砖,声音清晰而平稳:“民女苏绣棠,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民女愧不敢当。”
她起身,从内官手中恭敬地接过那道明黄色的卷轴——虽只是口谕记录,形式却半点不差。指尖触及那冰凉光滑的绸面,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宅邸,金银,绸缎,珍珠。
赏赐不可谓不厚,尤其是那所宅邸。礼部右侍郎陈文肃,她记得此人,亦是二皇子一党的重要成员,前不久刚被抄家下狱。他的宅子,必然位于城东清贵之地,规制不小。
皇帝此举……是在补偿那未曾明言的功劳?是看在她“襄助查案”的份上给予的安抚与笼络?还是……一种更为含蓄的、将她从定北侯府和城南别院的相对隐蔽处,推到更显眼位置上的……试探?
宣旨的内官完成了差事,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说了几句“姑娘福泽深厚”、“陛下圣明”之类的客套话,便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将赏赐的托盘一一呈上。银票用紫檀木匣盛着,绸缎光华璀璨,珍珠颗颗圆润,在晨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周管事机灵地上前,将早已备好的、分量不轻的谢仪悄悄塞给了内官及其随从。内官略略推辞,便含笑收了,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告辞离去。
直到那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别院门外,前厅里那种紧绷的、正式的空气才略微松弛下来。
周管事转身,对苏绣棠拱手道:“苏姑娘,侯爷让小人转告,陛下赏赐,乃是殊荣。那处宅子,侯爷已知晓,原是陈侍郎的旧居,规制尚可,只是空置了些时日。姑娘若有意迁入,侯府可派匠人仆役相助整理。”
苏绣棠还礼道:“多谢侯爷关怀,有劳周管事传话。”她顿了顿,问道,“谢世子……可在府中?”
周管事答道:“世子爷一早便出门了,似是有事。不过出门前交代过,若姑娘有事,可随时着人去寻。”
苏绣棠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让云织先将赏赐之物仔细收好,自己则转身回了书房。不多时,谢知遥便到了。他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身上还穿着墨绿色的暗纹直身,玉带束腰,步履间带着风,眉宇间那惯常的闲适被一丝凝重取代。
“陛下赐宅?”他开门见山,目光在苏绣棠脸上探寻。
“是。”苏绣棠将那道明黄卷轴轻轻放在书案上,“东安仁坊,原礼部右侍郎陈文肃的宅子。还有银两绸缎珍珠。”
谢知遥在书案对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椅扶手上敲了敲,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陈文肃的宅子……我知道那里。”他缓缓道,“三进带东西跨院,有个不小的后花园,离皇城不算远,周遭多是文官清流府邸,环境倒算清静。”他抬起眼,看向苏绣棠,“陛下这是将你从幕后,彻底推到了台前。是补偿前番功劳未彰?是施恩笼络?还是……”
“试探。”苏绣棠接上了他的话,语气平静,“看看得了如此厚赏,我会否得意忘形,是否会借此扩张势力,或者……与某些人走得更近。”
谢知遥的嘴角抿紧了一瞬:“也有可能,是想让你离某些人……远一些。”
这个“某些人”,彼此心照不宣。
“去看看?”苏绣棠提议。
谢知遥颔首:“正该如此。”
马车穿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约莫两刻钟后,停在了东安仁坊一条宽阔整洁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多是高墙深院,门楣规制不一,但都透着一种内敛的贵气。行人不算多,车马经过也显得颇为有序。御赐的宅子位于街道中段,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已经被取下,门口一对石狮子沉默地蹲踞着,鬃毛雕刻得一丝不苟,却因久未打理而蒙着一层灰。
门上贴着交叉的封条,墨迹已有些黯淡。谢知遥出示了相关文书,守在此处的两名京兆府差役验看无误后,便撕去封条,打开了大门。
沉重的门轴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一股混合着灰尘、淡淡霉味和草木无人修剪后肆意生长的野性气息,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影壁,影壁上原本的浮雕已被凿去大半,留下斑驳的痕迹。绕过影壁,便是第一进院落。青砖铺地,缝隙里长出些顽强的杂草。正厅五间,门窗紧闭,廊柱上的红漆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东西厢房也显得有些空荡寂寥。
阿青不知何时已跟了上来,如同影子般随在谢知遥身后半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迅速扫过院落的布局、围墙的高度、屋脊的走向、可能的视线死角。
穿过垂花门进入第二进,这里是内宅正院,格局更为精致些,有抄手游廊连接正房和东西耳房,院中原本似乎种着些花木,如今却多半枯萎或疯长。正房的门窗倒是完好,只是蒙尘甚厚。
第三进是个小巧的花园,有假山,有水池,池水已近干涸,露出底部的淤泥和残荷枯茎。园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只是同样荒芜。
谢知遥和阿青一处处仔细查验过去。谢知遥关注的是整体格局和潜在的安全隐患,不时低声与阿青交换意见。
“围墙高度尚可,但东南角那处与邻家间隔太近,易于攀越,需加高并设置荆棘或铁藜。”
“角楼只有前院两处,后园完全无制高点,需在东西厢房后侧增建。”
“门户太多,除了正门、东西角门,后园还有一道通往小巷的后门,皆需加固,并安排可靠人手日夜值守。”
“所有仆从,必须全部重新筛选,从侯府或我们自己的根基处调入,外间的一概不用。”
他的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带着军旅之人特有的果断。
苏绣棠则缓步走在空旷的庭院和回廊中。她的目光掠过那些雕花的窗棂、斑驳的彩绘、积尘的台阶,心中冷静地权衡着利弊。
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更宽敞,更独立,更符合一个逐渐崭露头角的皇商巨贾应有的排场。锦鳞卫的活动、情报的汇集处理、与各方的秘密往来,在这里都能得到更好的掩护和更充裕的空间。脱离了定北侯府的直接庇护,尽管关系依旧紧密,她也更能以“锦棠记”东家的身份独立行事,少了许多顾忌。
但坏处也同样明显。从此,她将彻底暴露在京中各方势力的目光之下。住在这里,一言一行,来往宾客,甚至府中采买出入,都可能被人细细琢磨。皇帝的赏赐是恩宠,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和探照灯。五皇子、静妃、其他皇子、朝中各种势力,都会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于此。
“位置显赫,是好事,也是麻烦。”她在一处回廊的栏杆旁停下,望着园中荒芜的景致,轻声说道,“从前藏于城南别院,如同藏于鞘中的匕首,只求关键时刻一击致命。如今立于这东安仁坊,便如同置于展柜上的美玉,人人可见,也人人可琢磨。需得自身足够坚实,仪态无可挑剔,方能既享受其利,又抵御其害。”
谢知遥走到她身侧,闻言点了点头:“不错。此处可作根基,但必先将其打造成铁桶般的堡垒,方可安居。”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稳,“放心,侯府的匠人和护卫,会同阿青的人一起,将这里里外外整治妥当。明枪暗箭,我陪你一起挡。”
他这话说得自然,没有刻意的激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些许动静。一名留在门外看守的侯府侍卫快步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精美的锦盒,禀报道:“世子,苏姑娘,五皇子府遣人送来贺礼,恭贺苏姑娘乔迁之喜。”
动作好快。
苏绣棠与谢知遥对视一眼。谢知遥示意侍卫将锦盒拿来。
打开,里面是一对胎质细腻、釉色莹润的天青釉三足弦纹炉,造型古雅,一看便是官窑精品,价值不菲。附有一张泥金笺,上面是赵珩亲笔,字迹温雅飘逸:“闻悉陛下赐第,不胜欣悦。小物略表贺忱,愿华堂永驻,福寿安康。赵珩谨贺。”
言辞亲切,贺仪贵重,却又恰到好处地维持在“故交祝贺”的尺度,丝毫不提朝局功劳。
几乎是这边刚收下五皇子的贺礼,回到城南别院不久,阿青便又悄无声息地呈上了一封通过特殊渠道送达的密信。
火漆封口,纹样独特,是江南林家的标记。
苏绣棠拆开信,林微雨那活泼跳脱、仿佛带着江南水汽与阳光的字迹便跃然纸上。信的开头便是大大的恭喜,连着画了好几个笑脸符号(这是她们之间约定的暗记),调侃苏绣棠如今可是在京城有宅有产的体面人了,下次她去京城定要好好逛逛这御赐的府邸云云。嬉笑之后,便是正事,信的后半部分用密语写着近期江南绸缎行情、几家竞争对手的动向、以及通过林家渠道搜集到的一些零星的、关于北方边贸的传闻。信的末尾,林微雨的笔迹变得认真了些:“京城水深,宅子大了,盯着的人便多。姐姐万事小心,若有需,江南林氏全力支应。珍重。”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和毫不掩饰的关切,苏绣棠的唇角微微弯起,冰封般的眸子里,漾开一丝真实的暖意。
与五皇子迅捷而周全的贺礼、林微雨热情而务实的来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长春宫持续而刻意的沉默。静妃娘娘依旧在“静养”,宫门紧闭,对外界的一切仿佛无知无觉,更未曾对苏绣棠受赐宅邸之事,有只言片语或任何表示。
这份沉默,在苏绣棠看来,比任何贺礼或警示,都更值得反复思量。
暮色渐起时,苏绣棠做出了决定。
“迁。”她对谢知遥和阿青说道,“既然已被陛下推到台前,退缩遮掩反而更惹疑窦。不如大大方方入住,借此立稳脚跟。这宅子,是赏赐,是堡垒,也会是我们新的棋盘。”
谢知遥点头:“好。我即刻安排人手,先从防卫和关键处整修。务必在迁入前,将这里打造得如铁桶一般。”
阿青无声领命,身影迅速没入渐浓的夜色中,开始调派人手,规划布防。
书房里重新点起了灯。苏绣棠摊开一张白纸,开始勾勒新宅的布局和改造要点,何处设暗哨,何处建密室,何处布置明面上的仆役,何处安置核心的锦鳞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