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五年六月二十六,晨光来得似乎比往日都慢些。
天际先是泛起一层沉闷的铅灰色,许久之后,那灰色才被一点点挣扎着透出的、稀薄的鱼肚白所取代。没有霞光,也没有鸟雀清脆的啼鸣,只有一层湿漉漉的、带着昨夜未散尽的血腥与焦灼气息的薄雾,无声地笼罩着整座皇城,将那些巍峨的殿宇楼阁、高耸的宫墙飞檐,都模糊成一片片沉默而沉重的剪影。
御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几盏硕大的宫灯将室内照得通明,却也照出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的尘埃。浓重的龙涎香气从角落的鎏金香兽口中缓缓吐出,试图掩盖某种更深沉、更难以驱散的气息——那是连夜审讯的疲惫,是父子决裂的痛楚,是江山社稷面临动荡后的余悸,还有一种属于帝王的、深不见底的孤寒。
皇帝赵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上那件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愈发清癯。不过短短几日,他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眼下的青影浓重得用脂粉也难以遮掩。他没有戴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花白的头发,几缕发丝垂在额前,他也无暇去理。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已经整理过一遍,分成左右两摞。左边是昨夜至今晨,关于查抄二皇子府、承恩公府,控制、审讯一应涉案官员的初步奏报,以及京西大营冯远部被控制、兵变阴谋瓦解的详细呈文。右边则是今日早朝需要处理的日常政务,相比之下,显得单薄许多。
皇帝的手搁在左边那摞奏章最上面一份的封面上,手指微微蜷曲,许久未曾翻开。他的目光有些空茫,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纸张,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地方。
定北侯谢凛垂手站在御案下首左侧,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的朝服,只是未戴梁冠。他站姿笔挺,面容沉肃,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不会疲倦的石像。兵部尚书、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等几位重臣分列两旁,人人脸上都带着连夜未眠的疲惫和事态重大的凝重,书房内安静得只闻彼此的呼吸声,以及更漏滴答的轻响。
良久,皇帝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他抬起眼,目光在几位重臣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谢凛身上。
“定北侯。”皇帝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此次京畿动荡,你能当机立断,调度有方,迅速稳定局势,瓦解祸患于萌芽,于社稷有功。”
谢凛立刻躬身,声音沉稳:“臣惶恐。此乃臣分内之责,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方能不辱使命。”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谦,目光又转向案上的奏章:“五皇子赵珩,心系社稷,勇于揭发奸佞,虽处事或有急切,然其忠君体国之心,朕已明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至于在此事中,提供关键线索、暗中襄助的有功人员……”
他的话语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谢凛,又似乎只是随意地落在虚空。
“……待案情彻底明晰,所有证据链完整,涉案人等一一审结之后,再行论功封赏不迟。”皇帝最终这样说道,语气平淡,将具体的名字轻轻带过。
谢凛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深深一揖:“陛下圣明。”
这便是定下了基调。二皇子一党是必须严厉清算的罪人,五皇子是揭发有功的皇子,定北侯是稳定局面的功臣。而那个真正将最关键证据送到五皇子和定北侯手中,一步步引导局面走向的人,她的功劳,被暂时搁置,隐于幕后。
是保护?是谨慎?还是……某种更深沉的帝王权衡?
无人敢问,也无人能答。
皇帝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奏报,手指终于翻开了最上面的一份。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带着冷意的平稳,开始下达一道道旨意:
“二皇子赵琮,身为皇子,不思忠孝,结党营私,贪墨无度,更蓄养私兵,窥伺神器,几酿大祸……着,削去王爵,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南苑,非朕亲诏,终身不得出。”
“承恩公冯敬,外戚干政,教唆皇子,贪渎军资,图谋不轨……着,夺去爵位,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永不许归。”
“一应核心党羽,依附为恶者,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按律严惩,绝不姑息。其名下非法所得田产、商铺、银钱,尽数抄没充公。”
“京西大营副将冯远,及其麾下参与密谋之军官士卒,由兵部与刑部共同审理,依军法、国法论处。”
一道道旨意,清晰而冷酷,如同秋日肃杀的霜刀,划定了这场惊天动地政争的结局。一个经营多年、曾经煊赫无比的皇子集团,就此轰然倒塌,烟消云散。朝堂之上,将迎来一次彻底而剧烈的清洗。
几位重臣躬身领命,神情肃穆。
皇帝说完这些,仿佛耗尽了力气,微微阖上眼,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吧。具体细则,拟好章程再报朕。”
“臣等告退。”
几位重臣鱼贯退出御书房,厚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满室的沉重与疲惫隔绝在内。
阳光渐渐驱散了晨雾,却驱不散京城上空弥漫的那股无形的压抑。
街市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依旧。但细看之下,那些行人的步履似乎比往日匆忙了些,交谈的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些。茶楼酒肆里,窃窃私语的声音多了,话题总也绕不开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朝局巨变。不时有穿着皂隶服色或军中号衣的人马,押解着垂头丧气、身着华服却已除去冠带的人犯,沉默地穿过街巷,引来一片片躲闪又好奇的目光。
城南别院内,却仿佛另一个世界。
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几竿翠竹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愈发显得幽静。昨夜残留的紧张气息,似乎也被这和煦的晨光与宁静的庭院慢慢涤荡干净。
苏绣棠坐在书房临窗的榻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白绫缎的长裙,外罩一件青灰色的薄纱比甲,颜色淡得几乎融入身后窗外那片苍翠的竹影里。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只用一根毫无雕饰的白玉长簪固定,脸上未施脂粉,连日来的操劳让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淡淡的青影尚未完全褪去。但她的神情却是松缓的,眼神清冽,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澄澈而平静。
她手里捧着一盏清茶,却没有喝,只是任由那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目光静静落在窗外那丛开得正盛的晚香玉上。
谢知遥从外面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今日换下了劲装,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家常直裰,腰间未佩剑,步履也显得比往日从容了些。只是眉宇之间,那经年累月养成的、属于武将的锐利和警惕,并未因局势的暂时平定而完全消散。
他在苏绣棠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
“宫里旨意已经明发了。”谢知遥啜了一口茶,声音平稳,“二皇子削爵圈禁,承恩公流放,其余党羽按律严办。陛下……对父亲的稳定之功,对五皇子的揭发之举,皆有褒奖。”
苏绣棠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她转过脸,看向谢知遥:“对我们呢?”
谢知遥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小几上轻轻叩了叩:“陛下说,待案情彻底明晰后,再行论功封赏。”
苏绣棠的唇角,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讥诮,也没有失落,只有一种了然的通透。
“这样也好。”她的声音很轻,像窗外竹叶的沙沙声,“树大招风。如今二皇子刚倒,朝局未稳,我们……确实不宜站在风口浪尖上。”
谢知遥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那丝因陛下未曾明确提及她功劳而产生的不平,也渐渐平息下去。他明白她的顾虑,也欣赏她这份在滔天功劳面前的清醒与克制。
“五皇子那边,”谢知遥换了个话题,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几日很是活跃。门下官员奔走联络,似乎有意接手二皇子留下的一些空缺和……人脉。”
苏绣棠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并不存在的浮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权力真空,自然有人趋之若鹜。”她慢慢说道,“五殿下经此一事,声望大涨,又得了陛下明旨褒奖,正是趁势而起的好时机。那些原本摇摆的,此刻靠过去,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她顿了顿,抬眼看着谢知遥,“静妃娘娘那边,似乎太过安静了些。”
谢知遥眉头微蹙:“长春宫宫门紧闭,静妃娘娘对外称病,自风波起后,未曾露过面,也未对朝局置喙一言。”
苏绣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静妃……那位曾经对她流露出善意和些许依赖的宫中贵人。在儿子声望如日中天之时,却选择深居简出,闭门谢客。是避嫌?是谨慎?还是……另有所虑?
“阿青那边,有什么发现吗?”她转而问道。
谢知遥摇了摇头,脸色沉凝下来:“二皇子府、承恩公府,以及几个核心党羽的宅邸,都仔细搜查过了。关于‘灰隼’,除了之前那些无法追踪来源的密信和指令,找不到任何能指向其真实身份的物证或线索。此人……仿佛从未真正存在过。或者,在二皇子这枚棋子彻底失去价值之前,他就已经干净利落地,斩断了一切可能追查到的联系。”
书房内安静了一瞬。
窗外的阳光更盛了些,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苏绣棠将茶盏轻轻放回小几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二皇子……败得太快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尤其是在最后关头。金不换被控,王德安被困,皇庄被盯死,朝堂弹劾步步紧逼……他就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几乎是被我们……或者说,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着,走向了最疯狂、也是最容易失败的那条路——仓促起兵。”
谢知遥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你是说……”
“灰隼最后警告他‘妄动则亡’。”苏绣棠的指尖,在小几上缓缓划动,仿佛在勾勒某种看不见的轨迹,“可对于二皇子那样刚愎自用、又身处绝境的人来说,这样的警告,有时非但不能让他冷静,反而会刺激他骨子里那点不服输的疯狂,让他更坚定地想要赌一把,证明‘灰隼’是错的。”她抬起眼,眼中一片清明,“灰隼……太了解他了。”
谢知遥的背脊微微挺直:“你的意思是,灰隼是故意引导二皇子走向兵变这条路?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二皇子兵变失败,对他而言不是损失吗?”
“如果,他真正的目的,从来就不是辅佐二皇子登基呢?”苏绣棠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果他只是利用二皇子的身份、野心和财力,去结交军方、囤积军资、安插人手,达成他自己某种更深层、更隐秘的目的呢?”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更远的地方:“那么,二皇子的倒台,甚至可能早就在他的计划之中。当二皇子这枚棋子完成了他的使命,或者即将成为暴露他存在的风险时,一场注定失败的兵变,就是最好的‘断尾’和‘灭口’方式。二皇子一党彻底覆灭,所有与之相关的明面线索都会被朝廷清算、斩断,而真正隐藏在幕后的他,则可以借着这混乱与鲜血的掩护,更加安全地……潜伏下去,或者,进行下一步。”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随着她的话语,再次变得凝滞起来。
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却丝毫驱不散这言语间透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谢知遥久久不语,消化着她这番话中惊人的可能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扳倒二皇子,看似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实则可能只是揭开了更庞大、更黑暗阴谋的冰山一角,甚至……可能无意中帮了那个真正的黑手,清除了障碍,达成了其部分目的。
“如果真是这样,”谢知遥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那灰隼所图,恐怕绝非寻常。二皇子倒台后,朝局洗牌,谁最能顺理成章地接收他留下的,尤其是军方的一些潜在人脉和影响力?还有那些被查抄的、来路不明的军资,最终会流向何处?由谁来接管、清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名字,和那名字背后,骤然变得复杂难测的阴影。
五皇子,赵珩。
那个在此次风波中声望急剧上升,以“揭发奸佞、忠君体国”形象示人,并且开始以更积极姿态接触军务、安插人手的皇子。
苏绣棠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阳光洒在她素白的衣裙上,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沉静的深潭。
庭院里,那丛晚香玉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香气馥郁。
“扳倒了一个庞然大物,”她望着那丛花,轻声自语,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却感觉……像是拨开了最表层的迷雾,露出了下面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她转过身,看向谢知遥,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直面真相的决然:“灰隼……你究竟是谁?藏在何处?下一盘……怎样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