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糊着素白窗纱的槛窗,在书房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柔和的光斑。
那光斑的边缘随着日头渐高而缓缓移动,先是爬上紫檀木书案的一角,照亮了案头那方雕着云纹的端砚,砚池里的墨汁早已干涸,留下一圈深褐色的痕迹。接着,光线又漫过摊开的账册副本,纸张边缘微微卷曲,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批注在明亮的光线下纤毫毕现。
苏绣棠没有坐在书案后。
她站在靠墙而立的一张长条杉木案几前,案几上铺着一张极大的素白熟宣,几乎占了整面墙壁的宽度。宣纸上没有画,只有用不同颜色墨汁勾勒出的线条、圈点、以及蝇头小楷写下的标注。乍一看去,像一张怪异的地图,又像某种庞大机括的分解图。
她身上那件沉香色暗纹缠枝莲的杭绸褙子,袖口挽起两折,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成色普通的白玉镯子,随着她执笔的动作在腕骨处轻轻滑动。头发只用一支素银簪子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颈边,她也无暇去理。
左手边,是昨夜阿青带回的那些薄如蝉翼的拓印纸,小心地用细铜镇压着四角。右手边,则叠放着厚厚几摞册子——有锦鳞卫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收集的京城各大商号背景名录,有江南各府绸缎庄、银号、船行的往来记录摘抄,还有林微雨昨日刚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用暗语写就的江南商会内部通报。
她的目光,在拓印纸上的条目和右手边的资料之间来回移动。
指尖沾了点清水,在素白宣纸上某一处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湿润的圆痕。然后她执起一支紫毫小楷,蘸了墨,在那圆痕旁写下两个字:通海。
这是王德安账册上出现频率最高的银号名字。数笔巨额资金的周转,都经由这家设在城南的“通海银号”。银号规模不算顶尖,但在南洋贸易的款项汇兑上颇有名气。
她的笔尖向下移动,沿着一条虚拟的线,连接到宣纸另一侧几个用朱砂圈起来的商号名称:“宝月轩”、“琳琅阁”、“海天集”。这些都是账册上资金最终流向的南洋商号,明面上的东家各有其人,背景看似清白。
但林微雨送来的江南商会通报里,用隐晦的措辞提到,这几家商号近半年的货物流水与账面上的资金进出“略有出入”,且它们背后的真正操控者似乎“另有其人”。通报里还提及,京城皇商中主营南洋贡贸的几家,近来与几位皇子门下走动频繁,其中尤以“金玉满堂”的东家最为活跃。
金玉满堂。
苏绣棠的笔尖,在这个名字上悬停片刻。
皇商,姓金,主营南洋珍奇,与宫廷采办关系深厚,财力雄厚到可以轻松运作账册上那些令人咋舌的数字。而且,能被王德安那样眼高于顶的宫内实权人物尊称一声“先生”……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笔尖落下,在“金玉满堂”四个字上,画了一个浓墨的圈。然后从这个圈,延伸出数条细线,分别连接“通海银号”、“宝月轩”等商号,以及另一个用靛青色写下的、带着问号的称谓:“金先生?”
墨迹未干,在晨光里泛着幽暗的光泽。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谢知遥走了进来。
他今日换了一身靛蓝色的劲装,料子是结实的细棉布,裁剪合体,便于行动。外罩一件同色系的披风,披风边缘用深色线绣着简单的回纹。头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束起,额前几缕碎发随意散落,衬得眉眼间少了平日那份侯府世子的矜贵,多了几分江湖人的利落与不羁。腰间束着牛皮腰带,挂着长剑,剑鞘是普通的鲨鱼皮,没有任何装饰。
他走到杉木案几旁,目光扫过宣纸上那些错综复杂的连线,最后落在那个浓墨圈起的“金玉满堂”上。
“有眉目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
苏绣棠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宣纸,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放下笔,指尖点了点“金玉满堂”旁边那个靛青色的问号:“王德安账册上最大的几笔不明资金,最终都流向几个南洋商号。但这些商号背景存疑。而江南商会内部的通报显示,‘金玉满堂’的东家金不换,近半年与几位皇子门下往来密切,且其名下有多条未曾报备的私船,航线成谜。”
她顿了顿,转过身,看向谢知遥。晨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那双沉静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能调动如此巨资,与南洋贸易密不可分,又能让王德安尊称‘先生’者,京城皇商中,姓金的,主营南洋的,唯此一人。”
谢知遥的眉头微微挑起。他走近两步,仔细看了看宣纸上那些连线,又拿起林微雨送来的那份通报,快速浏览了一遍上面的暗语。
“金不换……”他念出这个名字,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名字倒是个好彩头。‘金玉满堂’,呵,胃口也确实不小。”他放下通报,看向苏绣棠,“光凭这些关联推断,还不够。需要更实在的东西。”
“我知道。”苏绣棠的声音很平静,“所以需要双管齐下。你从江湖和漕运的路径去探,查他那些‘影子船’和走私货。阿青已经在码头了。而我,”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账册和商号资料上,“继续从钱款的来龙去脉里找破绽。这么大的资金流动,不可能毫无痕迹。”
谢知遥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有些事,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他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又停住脚步,回头道:“码头那边鱼龙混杂,我亲自去会会地头蛇。你自己……当心。”
苏绣棠微微颔首。
书房的门轻轻合上,脚步声渐远。
苏绣棠重新拿起笔,在“金玉满堂”与“通海银号”之间,又添上几条细细的虚线。然后她走到书案边,从最底下抽出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蓝皮册子。这是锦鳞卫早些年收集的、关于京城各家银号股东背景的杂录,当时并未特别留意,如今却可能藏着关键线索。
她翻开册子,找到“通海银号”那一页,指尖逐行下移。
股东名录,经营项目,往来大户……
窗外的日头又升高了些,光斑已经移到了她的裙裾边缘,那沉香色的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运河码头的喧嚣,在午时达到了顶峰。
阳光白晃晃地照在浑浊的河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散发的各种气味——粮食的土腥、腌货的咸臭、香料辛辣的芬芳、还有汗味、油脂味、炊烟味……种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码头区域的、躁动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无数船只挤在河道里,帆樯如林。赤膊的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木箱、货包,在狭窄的跳板上来来往往,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在阳光下闪着油光。监工的吆喝声、船老大的招呼声、商贩的叫卖声、还有孩童的嬉闹哭喊声,交织成一片巨大而嘈杂的声浪。
谢知遥将披风的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他带着两个同样作寻常护卫打扮的侯府亲随,穿过拥挤的人流,朝着码头西侧一片相对老旧的仓库区走去。
这片区域的房屋明显低矮破旧许多,路面也坑洼不平,积着黑乎乎的泥水。空气中那股腌臜的气味更浓了。一些穿着短打、眼神飘忽的汉子蹲在墙角阴影里,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谢知遥对这片区域并不陌生。定北侯府名下也有商队走漕运,早年他随父亲打理庶务时,也曾接触过码头上的各色人物。他知道,要找真正的“地头蛇”,不能去那些光鲜的大商行,得来这种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
他走进一家门口挂着破旧酒旗的小酒肆。店里光线昏暗,摆着几张油腻的方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柜台后站着个满脸横肉的胖掌柜,正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
谢知遥径直走到柜台前,放下一锭足有五两的雪花银。
银子落在木质柜台上,发出沉闷而诱人的声响。
胖掌柜的动作停住了,眯起眼睛打量着谢知遥。
谢知遥压低声音,语气平淡:“找赵老大。”
胖掌柜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在那锭银子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谢知遥和他身后那两个虽然穿着普通但站姿挺拔的随从,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客官找赵老大?可不巧,赵老大这会儿……”
“告诉他,有笔南洋货的大生意,想找他牵个线。”谢知遥打断他的话,又放下一锭银子,“这是茶水钱。生意成了,另有重谢。”
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胖掌柜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不少。他左右看了看,迅速将银子扫进柜台下,朝里间歪了歪头:“客官稍坐,喝杯茶,小的这就去问问赵老大得不得空。”
谢知遥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桌边坐下。随从立在他身后。很快,一个瘦小的伙计端上来三碗粗茶,茶叶粗劣,水也带着股河腥味。谢知遥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酒肆内外。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胖掌柜从里间掀帘出来,脸上笑容更盛:“客官,赵老大请您里面说话。”
谢知遥起身,示意随从在外等候,独自跟着胖掌柜进了里间。
里间比外头更暗,只点着一盏油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汉子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敞着怀,露出胸口一片青黑色的猛虎刺青,刺青张牙舞爪,几乎覆盖了整个胸膛。他手指上戴着几个硕大的金戒指,正拿着一个铜烟壶,慢悠悠地吸着。见谢知遥进来,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谢知遥全身。
“坐。”赵老大吐出一口浓烟,声音粗嘎,“听说……有南洋货的大生意?”
谢知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摘下兜帽,露出面容。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倒出几颗龙眼大小、浑圆莹润的珍珠,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着温润柔和的珠光,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南洋珠。
赵老大的目光在那几颗珍珠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闪了闪。他放下烟壶,身体微微前倾:“成色不错。客官想走多少?走哪条路?”
“货不少。”谢知遥的声音平稳,“路子嘛……听说赵老大对码头上的门道最熟,尤其是那些……‘不走寻常路’的门道。近来,可有稳妥的‘影子船’能接大货?”
“影子船”三个字一出,赵老大的眼神骤然锐利了几分。他重新靠回椅背,拿起烟壶,又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客官说的什么话,码头上的船,那可都是正经来往,登记在册的,哪有什么影子不影子的。”他打着哈哈。
谢知遥也不急,手指轻轻敲了敲茶几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明人不说暗话。赵老大,我既然找到这儿,自然是信得过你的路子。价钱好说,只要货能平安进来,不走官港,不落记录。”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下游废弃的三号码头那边,半夜挺热闹的?货箱上,好像还打着特别的火印?”
赵老大夹着烟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盯着谢知遥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客官消息倒是灵通。”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市井气,“三号码头那边,确实有‘朋友’在用。不过嘛……那可是有主的地盘,规矩严得很。那些货,可不是谁都能碰的。看守的都是硬点子,生人根本靠不近。火印嘛……嘿嘿,是个‘金’字。”
金字火印。
谢知遥的心沉静如水,面上却适当地露出一点“果然如此”和“为难”的神色。
“有主?不知是哪位东家?或许,谢某可以上门拜会,谈笔生意?”
赵老大摇了摇头,重新靠回去,咂巴着嘴:“东家?那可是真正的大人物,皇商里的这个!”他竖起大拇指,眼里闪过一丝混杂着敬畏和贪婪的光,“‘金玉满堂’的金大官人!人家的货,那都是直达天听的贡品级别,走的是通天路子。我们这些跑码头的,也就帮着看看场子,分点汤喝喝。客官您这生意……怕是没那么好做。”
金玉满堂。金不换。
果然是他。
谢知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和“惋惜”,叹了口气:“原来是金大官人的路子……那确实,谢某冒昧了。”他起身,将那几颗珍珠往前推了推,“这点小意思,给赵老大和兄弟们吃酒。今日叨扰了。”
赵老大看着那几颗珍珠,眼里放光,嘴上却客气着:“这怎么好意思……”
“应该的。”谢知遥已经重新戴好兜帽,“就当交个朋友。日后若有机会,再请赵老大关照。”
离开小酒肆,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码头的喧嚣扑面而来。
谢知遥走在杂乱的人流中,兜帽下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三号码头,金字火印,金不换的私船。
这条线,清晰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下游废弃的三号码头附近。
阿青扛着一大包不知是什么的货物,混在一队苦力中间,沿着河岸蹒跚走着。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汗水和灰尘,肩膀被粗糙的麻绳磨得通红。头上包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汗巾,脸上也抹了黑灰,完全看不出原本清俊的模样。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呼吸粗重,看起来和周围那些被生活重压榨干了力气的苦力没什么两样。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在汗巾的阴影下,锐利而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三号码头确实废弃已久,木质栈桥大半腐朽坍塌,只剩下一些残留的桩基。岸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但阿青敏锐地注意到,荒草中有些地方有明显被踩踏过的痕迹,痕迹很新。栈桥附近的淤泥里,也有较新的、不属于小型渔船的吃水线痕迹。
他扛着货包,装作体力不支,在一个背阴的土坡旁坐下歇息,用汗巾胡乱擦着脸,目光却借着擦拭的动作,快速掠过河面。
河水浑浊,缓缓流淌。此刻正是午后,码头上没什么人。但阿青记得谢知遥传来的消息——那些“影子船”通常在夜半靠岸。
他需要确认细节。
休息了片刻,他重新扛起货包,沿着河岸慢慢往回走。在经过一片芦苇丛时,他脚下一个“不稳”,货包脱手,滚进了芦苇丛深处。
阿青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拨开芦苇钻进去寻找。芦苇很高,很好地遮蔽了他的身影。他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很快,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
那不是石头。
他拨开茂密的芦苇秆,看到淤泥里半埋着一个木箱的残角。箱子大部分已经腐烂,但一角还保留着相对完好的木板,木板上,有一个模糊的、被水浸泡得有些变形、但依然能辨认出轮廓的烙印痕迹。
那是一个方形的烙印,中间依稀是个“金”字的篆书体。
阿青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迅速将那块残板掰下,塞进怀里,然后捡起货包,重新钻出芦苇丛,脸上依旧是那副疲惫麻木的神情,扛着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融入了远处码头主干道上那一片喧嚣的人流之中。
日头偏西时,谢知遥和阿青先后回到了城南别院。
书房里,苏绣棠面前的素白宣纸上,又添了许多新的标注。在“通海银号”的股东名录里,她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名字,经过交叉比对,此人竟是金不换一个早已疏远、几乎被人遗忘的远房表亲。而在另一份陈年船行记录里,她找到一条隶属于“金玉满堂”、却在五年前就报称“触礁沉没”的货船名号,这条船的记录,与王德安账册上某一笔可疑资金流入的时间点,微妙地重合。
当谢知遥带回“三号码头”、“金字火印”以及赵老大亲口确认的“金玉满堂金大官人”的信息时,当阿青将那块带着模糊“金”字烙印的残木板轻轻放在书案上时,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彻底串联了起来。
书房里静了片刻。
窗外暮色渐起,远处的屋脊轮廓开始变得模糊。
苏绣棠拿起那块残木板,指尖抚过那个扭曲的“金”字烙印。木板带着河水的泥腥气和芦苇的淡香,烙印的边缘因为长期浸泡而柔软溃烂。
“金不换。”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渐暗的书房里清晰可闻,“皇商之首,专司南洋贡贸,与二皇子母族承恩公府过从甚密,私下拥有未经报备的走私船队,通过王德安洗白巨额不明资金,账册代号‘金先生’,货箱标记‘金’字火印。”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谢知遥和阿青,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终于抓住猎物踪迹的冷静锐利。
“调动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十二时辰不间断,监控金不换本人,他的宅邸,他名下所有明处暗处的商铺、仓库、码头据点。重点盯住那个三号码头,记录所有夜间异常的船只往来和货物装卸。通知我们在江南的人,严密监控‘金玉满堂’总号及主要分号的资金异动和货物进出。”
谢知遥补充道:“金不换关系网复杂,动他必须雷霆万钧,一击即中,不能给他任何反应或销毁证据的机会。所有行动务必隐秘,避免打草惊蛇。”
阿青沉默地点头,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苏绣棠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来,拂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京城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暮霭中蔓延开,勾勒出这座庞大城池繁华而迷离的轮廓。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层层灯火,落在了某个金玉满堂、却暗藏污秽的宅院深处。
“从宫廷副总管,到皇商巨贾,”她望着那片璀璨又模糊的灯火,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刃,“这条沾着血和铜臭的线,总算拽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