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死人开灶
焚灶谷的风,是死的。
没有草叶摇曳,没有虫鸣低语,甚至连砂石滚落的声音都听不见。
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封存着三十年前那场无人知晓的饕餮之祸。
阳光洒下来,不暖,反而泛着铁锈般的冷色,照在陆野一行人身上,仿佛连影子都被压得贴地匍匐。
唯有谷心那一株火灵菇王,红得刺眼。
它孤零零地长在焦黑岩层中央,通体如血玉雕琢,微微颤动,像是有心跳。
传说中,火灵菇只生在执念最深之地,靠吞噬记忆与悔恨为食。
而这一株,早已超越了寻常药材的范畴——它是“灵”,是“怨”,是这场灭门惨案最后的守墓人。
陆野站在它三步之外,没有伸手。
灰毛狗突然暴起,犬牙外露,冲着地面疯狂咆哮,前爪狠狠刨击岩石。
碎石飞溅中,一截森白的人骨破土而出,断裂处参差如被猛兽啃咬。
骨缝之间,竟嵌着半粒米。
凌月立刻上前,取出精神力检测仪,指尖轻点,将微量能量注入米粒。
仪器瞬间发出尖锐警报,光屏上浮现出复杂的数据流。
“不可能……”她声音发紧,“这米含有‘龙骨炖雪莲’的药性残留!而且活性极高,至少保存了三十年以上!可那种配方……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陆野眼神骤然一沉。
龙骨炖雪莲——那是他识海深处第一道禁忌菜谱的名字,来自【武道食神系统】最初觉醒时的一闪而过画面。
当时他以为只是幻象,如今却在死者骨中重现?
他蹲下身,用拇指轻轻拨开那半粒米,指尖传来一丝奇异的温热感,仿佛这米还未凉透。
就在这时,空气扭曲了一下。
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浮现——小碗婆。
她不再是之前模糊残影,这一次,她清晰得几乎能看清脸上每一道皱纹。
她穿着破旧的围裙,手里端着一只豁口瓷碗,目光空洞地望向地底深处。
“灶还在烧……”她的声音沙哑如风穿枯井,“下面有人……一直没吃饱。”
话音未落,她抬起手指,直直指向脚下。
一股无形的震颤自地底传来,众人脚下一晃。
苏轻烟迅速拔出寒玉匕首,真气灌注,刀锋泛起霜雾,警惕扫视四周。
“地下有结构。”她沉声道,“不是天然岩层,是人工建筑,而且……封印极强。”
陆野站起身,拍去手上的尘土,眼神已变得无比锐利。
他早该想到。
焚灶谷为何一夜灭门?
十二位武者为何齐齐自焚?
那些陶片上的“还命”二字,不是赎罪,是召唤——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
而现在,他就是那个被选中来完成仪式的人。
“挖。”陆野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众人立即动手。
苏轻烟以寒玉匕首划破虚空,在地面勾勒出古老阵纹;凌月启动味觉记录仪,同步采集每一寸土壤的能量波动;悔言僧默默跪在一旁,双手合十,低声诵经,仿佛在为即将开启的亡者之门祈福。
灰毛狗守在边缘,鼻翼翕动,喉咙里滚动着低吼,死死盯着那株火灵菇王——它不知何时已停止颤动,菌盖微微倾斜,像在倾听什么。
三个时辰后,岩石崩裂。
一座庞大而诡异的地下建筑显露轮廓:阶梯向下延伸,两侧镶嵌着人骨制成的灯台,幽蓝色的磷火静静燃烧。
正前方,是一扇巨门,由整块黑曜岩雕成,门上刻着八个古字:
万象归真,一灶承罪。
苏轻烟上前,将寒玉匕首插入门缝。
刹那间,符文亮起,寒气顺着刀刃蔓延,整扇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禁制已松。”她退后一步,呼吸微促,“但这门……是用活人祭炼过的。推开它,等于唤醒里面的怨念。”
陆野没有犹豫。
他走上前,五指张开,按在门上。
掌心之下,传来一阵剧烈跳动——不是门在震,是他识海中的赤心,在狂跳!
婴儿脸浮现,双目紧闭,嘴唇微启,一道全新的指令缓缓浮现:
【终宴·归位】
四个字落下,如同钟鸣九响,震得他神魂俱颤。
这不是任务,是使命。
他回头,扫过身后每一个人:“今晚,我要给每一个死在这里的人,做一顿他们这辈子没吃上的饭。”
没有人质疑。
凌月立刻打开数据板,调出七日赎罪宴的所有宾客名单,开始筛选焚灶谷相关者;苏轻烟迅速布设防护阵法,以防地下怨气侵蚀;悔言僧捧着陶匣,跪在门前,低声呢喃:“最后一份供词还没交……玄烛说,要当面听我说完。”
陆野不再多言。
他走入门内。
热浪扑面而来,却不带丝毫温度,反而是刺骨的阴寒中夹杂着灼烧灵魂的痛感。
灶宫深处,一口青铜古锅静静置于三足鼎上,锅底覆盖着一层黑色结晶,干涸龟裂,却仍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是汤的味道。
不是香,是饿久了的人闻到的第一缕气息,足以让人癫狂。
陆野从怀中取出一个血玉瓶——里面装着他七日来收集的所有“残羹冷炙”:馊粥、饼渣、凝油……都是别人丢弃的废物,却是他精心封存的“执念之引”。
他拔开瓶塞,将内容物尽数倒入古锅。
然后,他抽出短刀,划开手腕。
三滴精血,落入锅中。
“咚。”
一声轻响,如同敲响丧钟。
整座灶宫猛然一震,地底传来低沉呜咽,仿佛有无数人在黑暗中翻身、坐起、睁眼。
锅底的黑色结晶开始融化,缓缓渗入锅壁纹理,竟组成了一幅幅模糊画面:有人抱着孩子哭喊,有人跪地乞讨,有人在雪夜里分食最后一块窝头……
陆野看着这一切,眼神平静。
这是他们的记忆,也是他们的饥饿。
他缓缓盖上锅盖,低声说道:
“第一道菜,得先喂最饿的那个。”
灶膛内,幽蓝火焰无声跃动。
而在那火焰深处,隐约可见一双眼睛,正透过灰烬,静静望着他。
子时,焚灶谷的地脉开始低吟。
月隐云后,天地如墨,唯有那扇黑曜岩巨门内透出幽蓝火光,像是一口通往冥界的灶眼,在死寂中缓缓呼吸。
陆野立于古锅之前,手腕上的血痕已凝成赤珠,三滴精血早已沉入锅底,与残羹冷炙交融,化作一道唤醒亡魂的引子。
他深吸一口气,掌心按在青铜古锅之上。
冰冷的金属竟传来脉动般的震颤,仿佛这锅不是死物,而是沉睡千年的活灵。
“第一道菜。”陆野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地底阴寒,“【粗粮窝头】——糙粉为骨,乳汁为心。”
他从怀中取出一袋灰扑扑的杂粮粉,是他在废土边缘村落里捡来的边角料,连猪都不愿多嗅一口。
但他知道,正是这样的“粗鄙”,才配得上那个死在雪夜里的哺乳妇人——她临终前最后一口没咽下的,就是半块发霉的窝头,怀里孩子还在哭,而她只能用干裂的唇去蹭孩子的嘴,假装有奶。
陆野将粉倒入锅中,又从玉瓶中小心取出一滴乳白色液体——那是他以“龙涎养元膏”配合异兽母体荷尔蒙提炼而出的“伪乳”,虽非真品,却承载着他七日来对那份执念的共情。
火未燃,气自生。
锅底龟裂的黑晶忽然泛起微光,如同干涸河床迎来春汛。
一股极淡、极朴的香气悄然升起,不似珍馐,却直击人心——那是饥饿年代最奢侈的味道,是活下来的希望。
锅盖掀开刹那,小碗婆的身影静静浮现。
她佝偻着背,眼中不再空洞,而是映着那枚焦黄粗糙的窝头。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轻轻咬了一口。
没有咀嚼声,她的形体却开始泛出暖光,皱纹舒展,嘴角扬起一丝久违的笑意。
“够了……我吃饱了。”她轻声道,身影如烟散去,唯有一只豁口瓷碗落在地上,碗底刻着一个“安”字。
风,似乎松了一瞬。
但陆野没有停。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第二道菜,他亲手揉面,细如发丝却不断根,投入清水中,佐以几片枯姜、一撮盐粒。
无油无肉,唯有一股温润汤香缓缓升腾。
“【清汤面】。”他喃喃,“敬老厨玄烛。”
火焰骤然扭曲,忽明忽暗,仿佛有人在火中喘息。
空中浮现出一道苍老虚影——白发披肩,围裙染血,手中还握着一把断刃。
玄烛的残念凝视着那碗面,久久不语。
终于,他抬起手,对着陆野,缓缓抱拳。
火熄,影散,面尽,汤干。
第三道菜,陆野将所有剩余残料尽数倾入锅中——馊粥、碎饼、焦米、烂菜,甚至包括悔言僧供奉的一缕香灰。
百味混杂,不分贵贱,不辨来源。
“【无名杂烩】。”他声音低沉,“敬所有被遗忘的人。”
锅盖合上,整座灶宫开始共鸣。
地底深处传来万千低语,像是无数喉咙同时咽下一口热食。
地脉元能如潮涌动,沿着骨灯、岩壁、符文一路奔流,最终汇聚于古锅之上。
嗡——!
一声宏鸣响彻地下,青铜古锅竟离地三寸,悬浮而起!
就在此刻,陆野识海剧震!
赤心猛然膨胀,撕裂神魂束缚,化作一团跳动的心脏虚影,冲出天灵,悬于灶顶。
婴儿脸睁开双眼,嘴巴张开,吐出一幅横亘星海的惊世画面——
虚空之中,一张巨大餐桌贯穿宇宙,尽头处,一道背影缓缓转头。
面容模糊,看不清五官。
但那只手,握着一把铜勺。
和陆野腰间挂着的那把,一模一样。
陆野望着那背影,咧嘴一笑,眼中无惧,唯有明悟:“原来你不是系统……你是上一个,没能吃完这顿饭的人。”
话音落下,风停,火熄。
古灶最后一缕热气升腾,袅袅飘散,仿佛有谁在耳边轻叹:
“谢谢,我吃饱了。”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荒原上,一辆锈迹斑斑的机甲战车正破风前行。
车身上漆着三个褪色大字——野火号。
风沙如刀,割裂长空。
灰毛狗突然暴起,双目赤红,对着前方虚空疯狂撕咬,鼻孔渗出血丝。
它呜咽着,爪子刨地,仿佛看见了什么常人无法触及的恐怖景象——
无数无头尸影,在沙丘之间沉默穿行,肩扛手提,搬运着一只只焦黑扭曲的饭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