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风起青萍
研究院的走廊静得只能听见空调的低鸣。苏茗雪抱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数据报告,快步走向林照见的办公室。清晨七点,整层楼还空无一人,这是她与林照见心照不宣的“黄金时间”——没有会议、没有打扰,只有他们二人和那些尚未苏醒的仪器。
她习惯性地在转角咖啡机前停下,为林照见接了一杯美式,不加糖,加一分奶。这是她经过数月观察才确定的比例:足以缓解黑咖啡的苦涩,又不会掩盖咖啡本身的香气。就像她为“谛听”项目添加的情感参数,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不足。
推开办公室的门,林照见已经坐在电脑前。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早,林教授。”苏茗雪将咖啡放在他手边,自然地拿起他空着的水杯,走向饮水机。
“早。”林照见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手指却准确无误地摸到咖啡杯柄,轻啜一口后,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今天的咖啡...”
苏茗雪背对着他,嘴角微扬。他注意到了。她特意将奶量减少了零点五毫升,只为测试他是否真的能察觉这微妙的差别。
“味道不对?”她转身,故作严肃地问。
“不,刚好。”林照见抬眼看了看她,目光深沉,随即又回到屏幕,“比昨天的更接近理想值。”
一句来自林照见的、关于感官体验的正面评价,堪比一篇顶级期刊的录用通知。苏茗雪感觉心底像投入一粒泡腾片,细微的气泡欢快地向上涌。但她很快压下这丝雀跃,将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
“这是‘谛听’模型彻夜运行的结果,”她将报告铺开,“情感权重参数调整到0.42后,预测准确率稳定提升了百分之八点三,但在模拟极端情绪波动时,系统仍会出现周期性震荡。”
林照见接过报告,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同时若无其事地移开。这种似有若无的触碰,自野外考察归来后,发生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
“震荡点出现在哪里?”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半分。
“这里。”苏茗雪倾身指向图表上的一处峰值,发梢轻轻扫过他的手臂,“当模拟对象同时经历‘被背叛感’和‘嫉妒’时,系统负载过大。看来,再先进的AI也难以完美模拟人类最复杂的情感冲突。”
她本是随口一句调侃,林照见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处峰值,良久才说:“人类自己,也未必能处理好。”
讨论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高跟鞋声打断。项目组的行政助理李薇出现在门口,妆容精致,神色却有些微妙的不自然。
“林教授,苏博士,早。”李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快速逡巡,“刚接到通知,学院十点有个临时会议,关于与京大脑认知科学中心联合申报的那个重点专项。刘主任特意叮嘱,请您务必参加。”她口中的刘主任,是脑认知领域的资深教授刘芸,也是林照见大学时代的直系学姐。
“知道了。”林照见头也未抬。
李薇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走进几步,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亲昵:“林教授,听说这次合作是刘主任极力促成的?外面都在传,您和她又要强强联手了。”她笑了笑,意有所指,“说起来,您二位真是默契,连工作习惯都像,都喜欢约在‘清苑’边吃边谈,那儿的菜是不错,就是太安静,容易惹人注意。”
苏茗雪正在整理文件的手停了下来。“清苑”是学校附近一家以环境和私密性着称的高档餐厅,价格不菲。林照见从未提起过与刘芸的会面。
林照见闻言,终于从屏幕前抬起头,眉头微蹙,显然对这番逾矩的“提醒”感到不悦:“李助理,做好你分内的事。”
李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讪讪离开。
办公室恢复了安静,却是一种充满张力的安静。苏茗雪继续整理报告,动作依旧流畅,却少了之前的轻快。林照见几次看向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端起那杯“刚刚好”的咖啡,一饮而尽。
醋意,如同一种无色无味的信息素,开始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弥漫。
接下来的几天,关于林照见与刘芸教授合作的传闻愈演愈烈。有人“偶然”拍到他们在清苑共进晚餐的照片,虽然画面上两人隔着恰当的距离,面前摊着文件,但刘芸脸上欣赏的笑容和林照见罕见的放松姿态,被不同的人解读出不同的意味。
苏茗雪试图不受影响。她告诉自己,学术合作司空见惯,共进工作餐更是平常。林照见是严谨到近乎刻板的君子,她应该相信他的专业和为人。理性告诉她需要保持恰当的距离和明确边界。
但情感从不听从理性的指挥。
她开始注意到一些曾经忽略的细节:林照见接听刘芸电话时,会不自觉地走到窗边,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带着些许怀旧意味的平和。他书柜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本刘芸早年赠予的专着,扉页上的赠言日期,是十年前他们共同求学的时光。甚至有一次,她听到林照见对电话那头的刘芸说:“学姐的眼光,我向来是信得过的。”
“学姐”。一个简单称谓,却划分出了一个她无法涉足的、充满共同记忆的领域。
苏茗雪开始调整自己的行为模式。她不再“顺路”为他带咖啡,回复工作信息力求简洁,讨论问题时也刻意保持着更远的物理距离。她努力做到“信息保密”与“保持专业态度”,尽管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憋闷。
林照见显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看她时的目光带上了探究,有时会在她快速结束讨论、转身离开时,欲言又止。但他什么也没问。这位能破解最复杂算法的科学家,在情感信号的解读上,似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矛盾在一个下午爆发。苏茗雪需要林照见签字确认一批新采购的试剂,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时,正听到他对着电话说:“...好,就按我们之前商定的,周末我去接你,细节见面再聊。”
周末。接你。见面。
苏茗雪握着文件的手指微微收紧。林照见抬头看到她,很快结束了通话。那一刻,苏茗雪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
是的,心虚。尽管只有零点几秒,但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有事?”他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需要您签字。”苏茗雪将文件递过去,声音平静无波。
林照见浏览文件,签字。整个过程,办公室安静得令人窒息。就在苏茗雪拿起签好的文件,准备离开时,他忽然开口:“周末刘芸学姐的项目启动会,你也一起来。”
不是商量,是通知。更像是一种...澄清?
但此刻的苏茗雪,被一种莫名的委屈和酸涩包裹,将这视为一种施舍或试探。她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苏博士”的礼貌微笑:“谢谢林教授,不过这属于项目核心团队的会议,我作为普通成员参加不合适。周末我约了人,已经有安排了。”
她刻意模糊了“约了人”的信息,满意地看到林照见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近乎恋爱中常见的,试图引起对方注意或试探对方心意的举动。
“约了谁?”他问,声音低沉。
“私事。”苏茗雪维持着笑容,心里却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惊讶。她何时也变得如此斤斤计较、言语带刺?
林照见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伪装,直视她内心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那点小心思。许久,他才缓缓道:“好。别忘了周一的数据模拟。”
“明白。”苏茗雪转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他的办公室。门在身后合上,她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只剩下满腔的烦乱和一丝快意的酸楚。
她成功地维持了体面,却丝毫没有获胜的喜悦。因为她知道,那个周末,他终究是要去赴刘芸的约。而她自己所谓的“有安排”,大概率只是在宿舍里,对着电脑屏幕,一遍遍徒劳地运行着那些冰冷的数据模型。
第四章(下):理性之证与真心之门
周末两天,苏茗雪过得浑浑噩噩。她试图用高强度的文献阅读和数据处理麻痹自己,但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静默的手机。林照见没有发来任何消息,连一条关于工作的询问都没有。这异乎寻常的沉寂,像一块不断下沉的石头,拖坠着她的心。
周一一早,苏茗雪顶着淡淡的黑眼圈走进实验室。她刻意迟到了半小时,以为能避开与林照见的照面,却发现他早已端坐在办公桌后,眼下带着与她同款的青黑,似乎这个周末他也并未得到安眠。
“早。”她低声打招呼,准备直接开始工作。
“苏茗雪。”林照见却叫住了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过来一下。”
她迟疑地走过去。林照见从桌上推过来一个厚厚的、标签密密麻麻的文件夹,封面上手写着“脑机接口与情感计算交叉研究项目规划”。
“这是...”苏茗雪不解。
“打开看。”林照见示意她坐下。
她翻开文件夹,里面是详尽得令人咋舌的项目计划书,从立项背景、研究目标、技术路线到人员分工、时间节点、预算规划,一应俱全。紧随其后的是与刘芸教授团队的所有邮件往来打印稿,时间跨度长达数月,每一封都严格围绕着学术探讨。最后,是几张清晰的餐厅消费单据复印件,附有手写说明:“第一次会谈,讨论项目框架,时长1.5小时,费用AA制(单据号:xxx)”、“第二次会谈,细化研究方案,时长2小时,费用AA制(单据号:xxx)”...
最让她震惊的是,里面甚至夹着一张林照见私人日程表的打印件,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周末的时间段,旁边赫然标注着:“项目启动会,与会者:林照见、刘芸及其团队成员(共5人),地点:中心校区第三会议室。避免不必要的私下独处,注意保持明确的个人和职业边界。”
苏茗雪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照见。他这是...在向她做“项目汇报”?
林照见迎着她的目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有些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做学术报告般严谨的语气陈述:
“第一,与刘芸教授的合作,始于三个月前,旨在结合其团队在脑认知领域的积累,优化‘谛听’的情感模拟模块。所有交流皆有邮件为证,纯粹出于学术目的。”
“第二,两次在‘清苑’的会面,均因双方日程紧张,择中选取的公共场合。会谈内容已整理为纪要,在此。消费实行AA制,不存在任何私人馈赠或暧昧意图。”
“第三,周末会议为团队活动,并非私人约会。你可随时向与会其他成员核实。”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那张日程表,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基于以上事实,可以得出结论:近期所有关于我与刘芸教授的非工作关联传闻,均为不实信息。”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苏茗雪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用了最笨拙、最理性、也最“林照见”的方式,将一颗心剖开,摊平,用数据和逻辑封装好,捧到她面前。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浪漫承诺,只有一份近乎偏执的、对“真相”的坚守。
这实在算不上是一次合格的“情感解释”,更像一场漏洞百出的“学术答辩”。但正是这种笨拙的坦诚,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苏茗雪心中那座用醋意和猜疑垒起的冰墙。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林照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他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带着不确定的语调说:“因为我的算法模型显示,当重要变量‘苏茗雪’的互动频率异常降低、情绪反馈持续为负值时,系统核心进程‘林照见’的运行效率会下降百分之七十以上。这严重影响了项目进展和个人状态。我认为,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是消除信息误差。”
他看着她,眼神清澈见底,带着一种研究者面对难题时的纯粹困惑:“而现在,误差应该已经消除了。对吗?”
苏茗雪望着他,想笑,眼眶却先湿了。这个傻瓜。这个可爱得让她心头发疼的傻瓜。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这就是你解决‘情感系统bug’的方式?提交全部原始数据?”
“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最优解。”林照见认真地点点头,随即又微微蹙眉,“或者...你认为还有更高效的解决方案?”
苏茗雪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眼泪却也跟着滑落。她走上前,拿起那张写满他日程表的纸,轻轻点着那个被红圈标注的周末:“有。比如,下次再有这种需要‘避嫌’的团队活动,或许可以试着问一句:‘苏茗雪,你周末有空一起来吗?’”
林照见愣住了,似乎在快速处理这条新信息。几秒后,他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看着她脸上的泪痕,犹豫了一下,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
“好。”他低声说,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我记下了。这比提交数据...更高效。”
那一刻,所有的醋意、猜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苏茗雪知道,她永远无法期待林照见变成言情小说里舌灿莲花的男主角。但他的世界里,从此对她设置了最高权限——那份用理性包裹的、独一无二的真心,已对她完全公开。
窗外,阳光正好。实验室的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像一曲和谐的背景音。而在这个充满逻辑与数据的世界里,一种名为“信任”的情感参数,被悄然调整至最佳状态,稳固得足以抵御未来的一切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