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废弃的戏台,据说是民国时一个戏班子全员暴毙的地方。
台子下埋着他们的戏箱,里面装着全副行头。
爷爷警告我:“离那戏台远点,尤其是月圆夜,别听那上面的唱戏声。”
我贪玩,十五那天跟朋友打赌,半夜溜去戏台。
台上空空如也,可我们却听到了清晰的《霸王别姬》唱段。
朋友吓得跑了,我腿软没跟上。
转身时,一个穿着全套虞姬行头、脸却一片空白的人影,正站在台中央“看”着我。
它抬起水袖,指尖滴着暗红的血,对我做了个“来”的手势。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朝台上走去。
耳边响起无数人重叠的戏腔:“既来了……就留下……唱完这出……封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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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西头,靠近乱葬岗那片荒地,立着一座戏台。那台子有些年头了,青砖的基座风化得厉害,木制的台板早已朽烂出大大小小的窟窿,野草从缝隙里钻出来,枯了又绿。顶上原本应该有飞檐和彩绘的藻井,如今只剩几根黑黢黢的椽子,支棱着指向天空,像死不瞑目的骨骸。村里人都管它叫“鬼戏台”。
关于它的来历,说法阴森得很。老辈人讲,那是民国时候的事了,一个挺有名气的戏班路过我们村,不知怎的得罪了当时盘踞附近的山匪,也可能是遭了时疫,总之,一夜之间,从班主到打下手的,男男女女几十口人,全在戏台后面的临时落脚处暴毙了。死状据说极惨,七窍流血,面目扭曲,身上却都穿着各自的戏服,描着油彩脸谱,像是刚唱完一出大戏。后来,戏班留下的戏箱——那种装行头道具的大木箱子——没人敢动,就被草草埋在了戏台底下。那戏班子叫什么名,唱的哪一出,都说不清了,只留下这么个带着血腥气的传说。
爷爷是村里少数还清楚记得些细节的老人。他小时候顽劣,曾跟同伴去那附近掏鸟窝,回来就发了三天高烧,胡话连篇。自那以后,他对鬼戏台讳莫如深。我十来岁时,有次跟村里孩子疯跑,眼看要接近那片荒地,被爷爷铁青着脸拎回家,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笤帚疙瘩。打完了,他把我按在板凳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小子,你给我记到骨头里!离西头那戏台远点!平时不许去,尤其是月圆夜里,听见什么响动,哪怕是真真切切的锣鼓点子、唱戏声,也得把耳朵捂严实了,扭头就跑!那不是人听的!”
爷爷那恐惧的神情比笤帚疙瘩更让我害怕。但孩子的好奇心像野草,越是禁止,长得越疯。鬼戏台成了我们半大孩子嘴里又怕又向往的探险圣地,关于它的各种诡异传闻也在私下里不断添油加醋:有人说月圆时经过,能看见台上有模糊的白影晃动;有人说夜里能听到细细的、哀怨的旦角唱腔,顺着风飘过来;还有人说,那埋戏箱的地方,泥土永远都是暗红色的,寸草不生。
我跟铁柱是发小,胆子在村里孩子里是出了名的大(或者叫愣)。那年我十六,中秋刚过,月亮还圆得像个惨白的大盘子。我们几个半大小子聚在村口磨盘边闲聊,不知怎的又扯到鬼戏台。二狗缩着脖子说:“我姥爷说,昨晚起夜,好像听见西头有拉胡琴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吓死个人。” 大家便都露出又兴奋又害怕的神色。
铁柱嗤笑一声:“扯淡!真有鬼,让它出来给爷唱一段!” 他眼珠子一转,落在我身上,“林子,就你爷爷管得严,说得最邪乎。你敢不敢?咱俩现在就去戏台那儿转一圈,不用到跟前,就到能看清台子的地方站一会儿。谁怂了谁学狗叫,绕村子爬三圈!”
热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爷爷的警告、那些恐怖的传说在少年人的好胜心面前不堪一击。何况还有这么多人看着。我一拍胸脯:“去就去!谁怕谁是孙子!”
月光很亮,照得土路一片惨白。离戏台越近,说笑的声音就越小。等穿过最后一片小树林,那座荒废的戏台黑沉沉地矗立在眼前时,连铁柱都闭上了嘴。夜风穿过朽烂的台板和椽子,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叹息,又像是呜咽。戏台后面是更浓密的黑暗,连着那片乱葬岗的方向。
四周死寂,只有风声和我们自己粗重的呼吸。月光把戏台的轮廓照得清晰,台上空空荡荡,破烂的台布垂着,几个明显的窟窿像黑洞洞的眼睛。
“看,啥也没有吧?” 铁柱强作镇定,声音却有点发虚,“我就说……”
他话没说完。
一阵极其突兀的、清晰的锣鼓点儿,“哐呛哐呛”,毫无征兆地敲响了!那声音不高,却穿透力极强,仿佛就在我们耳边炸开,紧接着,胡琴、月琴凄凄切切地跟了进来,拉出了一段熟悉的、悲怆的过门。
是《霸王别姬》!楚霸王英雄末路,虞姬决别那段!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血液都凉了。铁柱的脸在月光下“唰”地变得惨白。
更恐怖的是,伴随着乐器声,一个幽怨哀婉、字正腔圆的旦角唱腔,真真切切地响了起来: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声音飘忽不定,似远似近,分明就是从那座空无一人的戏台上传下来的!可我们瞪大眼睛看去,台上依旧空空如也,只有月光和破烂的台布!
“我……我操!” 铁柱怪叫一声,魂飞魄散,转身就没命地往回跑,鞋子都差点跑掉了一只。
我也想跑,可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又像是被冻在了原地,根本不听使唤,只筛糠似的抖。极致的恐惧让我喉咙发紧,连喊都喊不出来。
就在这时,那唱腔停了。锣鼓胡琴也戛然而止。
风声似乎也停了。万籁俱寂。
一种冰冷刺骨的、被什么东西死死盯上的感觉,从背后袭来。
我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扭动僵硬的脖子,朝戏台望去。
月光下,原本空荡荡的戏台中央,多了一个“人”。
它穿着一身华丽的、绣着金线凤凰的虞姬戏服,水袖长长地垂着,头戴点翠头面,珠翠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可它没有脸。本该是面孔的位置,是一片平滑的、空无一物的空白,没有五官,没有起伏,就像一张还没描画的脸谱坯子。
它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空白的脸“朝向”我。
然后,它抬起了右手。长长的、白色的水袖滑落,露出一截同样空白的手腕和手指。那手指的姿势,是标准的兰花指,优雅,却透着死气。
一滴黏稠的、暗红色的液体,从它那空白的指尖缓缓凝聚,“嗒”的一声,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台板上,晕开一小团更深的阴影。
它那抬起的、滴着“血”的手,对我,轻轻勾了勾。
像一个邀请,又像一个命令。
来。
我的大脑在疯狂尖叫:快跑!转身!逃!
但我的身体,却完全脱离了控制。像是被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拉扯着,我的左脚,不受控制地、沉重地抬了起来,然后落下,向前迈了一步。接着是右脚。一步,又一步。步伐僵硬,却异常坚定,朝着那鬼气森森的戏台走去。
不!停下!我内心在嘶吼,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轻响。
越靠近,那戏台上阴寒的气息就越重,还混合着一股陈旧的脂粉味和……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台上那个无脸的“虞姬”,依旧保持着那个勾手的姿势,空白的“脸”对着我。
当我机械地走到台边,离那木制的台阶只有几步之遥时,耳边的死寂突然被打破。
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是无数个声音,男声、女声、老声、嫩声,高亢的、低沉的、清亮的、沙哑的……它们重重叠叠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诡异而宏大的戏腔洪流,直接钻进我的脑海,震得我魂魄欲散:
“既来了……”
“就莫走了……”
“身已入戏……”
“怎能不唱?”
“留下吧……”
“唱完这出……”
“封——箱——戏——”
最后三个字,拖得极长极凄厉,带着无尽的怨毒和渴望,仿佛从戏台下的泥土深处,从那些朽烂的木头里,从无数个湮没的岁月中,一同迸发出来!
我的脚,已经不受控制地、踏上了第一级咯吱作响的朽木台阶。
台上,那无脸的“虞姬”,缓缓地、做出了一个“请上座”的转身动作,水袖飘飞。而它身后,那空旷的、破烂的戏台上,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似乎有更多穿着各色戏服、面孔一片空白的身影,在无声地浮现,静静地“望”着台下,望着正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我。
冰冷,绝望,还有那种被拖入无尽深渊的预感,彻底淹没了我。
耳朵里,那重叠的戏腔还在反复吟唱,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
“封箱戏……封箱戏……封——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