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患癌的李奶奶快不行了。
她女儿哭着问我妈借走了一件东西——我爸生前最爱穿的旧中山装。
说是要“冲冲喜”。
三天后,李奶奶奇迹般地能下床了,气色红润。
可我爸的遗像开始无缘无故渗出水珠,像在流泪。
我妈发现那件中山装就挂在李奶奶床头。
她想要回来,李奶奶却死死抱住衣服,眼珠浑浊:“这衣裳,沾了我的病气,你们拿回去……会死人的。”
夜里,我听见隔壁传来低低的、欢快的哼唱,像我爸生前爱唱的小调。
可那声音,却是李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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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对门,住着李奶奶和她女儿王姨。李奶奶查出癌晚期有半年了,人瘦得脱了形,像一阵风就能吹跑的旧纸灯笼。王姨辞了城里的工回来伺候,眼里的红血丝就没褪过。楼道里总是飘着苦涩的中药味,还有那种生命一点点熬干时,特有的、沉闷的、等死的气息。
那天晚上,雨下得淅淅沥沥,敲得窗玻璃啪啪响。王姨来敲门,眼睛肿得像桃,声音哑得厉害:“张姐,求您个事儿……”她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完整,“我妈……我妈怕是就这两天了。老人老话讲,冲个喜,借点健康人的福气,说不定能扛过去……我想……我想借林大哥生前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装,就那件他常穿的……给我妈压一压,傍个身……”
我妈当时就愣住了,脸色有些不好看。我爸去世三年了,肺癌走的,那件半新的藏青色中山装,是他最后那段时间常穿的,也算是个念想,一直收在衣柜最里头。借逝者衣物去“冲喜”,还是冲癌病的“喜”,怎么听都膈应,不吉利。
王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头磕在地板上咚咚响,哭得喘不上气:“张姐,我实在没法子了!就看一眼,就借两天!求您了!我妈苦了一辈子……”
我妈心软,看着王姨那样子,又想着李奶奶往日的好,终究叹了口气,转身进屋,窸窸窣窣半天,拿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中山装。衣服颜色有些旧了,但依旧挺括。王姨双手接过,像捧着什么圣物,千恩万谢,抹着眼泪走了。
那衣服一借走,我心里就莫名有点发毛。夜里睡觉,总觉得家里比平时更安静,那种安静,带着空洞的回响。雨还在下,我好像还听见对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
奇怪的是,三天后的傍晚,我在楼道里碰到了李奶奶。不是我幻觉,真是她!王姨搀着,她居然自己慢慢挪着小步,虽然还佝偻着,瘦得吓人,但脸上竟然有了一丝活气,甚至透出点不正常的潮红。看见我妈,李奶奶还扯开干瘪的嘴笑了笑,声音嘶哑但清晰了不少:“他张婶,吃了没?”
我妈寒暄两句,回了屋就关上门,压低声音跟我说:“不对劲……你看到没?她那脸色……红得不正常。” 她眉头拧得死紧,“还有,我刚才瞄了一眼她们家虚掩的门,那件中山装……就挂在她床头的衣架上,正对着床。”
“也许……就是冲喜冲好了呢?” 我试图找个解释,自己都觉得牵强。
我妈没说话,走到客厅我爸的遗像前,点了三炷香。青烟笔直上升,然后在空中莫名散了。她盯着遗像看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我妈刚把早饭端上桌,忽然“啊”地低叫了一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浑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我爸那张放在五斗柜上的黑白遗像,玻璃镜框里面,我爸嘴角的位置,正慢慢沁出一颗晶莹的小水珠,沿着玻璃内侧缓缓往下滑,留下一道湿痕。就像……就像一个人在默默流泪。
我扑过去,手有点抖,摸了摸镜框外面,干燥的。那水珠是从里面渗出来的。我妈脸色煞白,找了块软布,小心翼翼打开镜框后盖。里面干燥洁净,照片背面也没有任何水渍。可当我们重新装好镜框,没过多久,在同样的位置,又是一颗细小的水珠,悄然凝结,滚落。
“是你爸……他不安生。”我妈的声音发颤,眼圈红了,“那衣服……不能借了。得拿回来。”
中午,我妈去了对门。我贴在自家门上,紧张地听着。开始是王姨客气的推脱,说什么老太太刚见好,离不开那衣裳的气儿。我妈的态度逐渐强硬起来。接着,我听到李奶奶嘶哑急切的声音,然后是我妈一声短促的惊叫。
我赶紧拉开门,只见我妈倒退着从对面屋里出来,脸上毫无血色,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王姨站在门口,眼神躲闪,勉强笑着:“张姐,你看……我妈她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妈一把拽着我回家,关紧门,背靠着门板直喘气,手冰凉。
“妈,怎么了?”
“她……李奶奶……”我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就抱着那件中山装,抱得死紧,指甲都掐进布里了。我问她要,她抬起头看我,那眼珠子……浑浊得不像话,白茫茫的一片,几乎看不到黑眼仁了。她就用那种眼神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这衣裳,沾了我的病气,拿回去……会死人的。’”
一股寒意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沾了病气?所以不还?那她李奶奶抱着沾了“病气”的衣服,怎么就好转了?这逻辑不通,更像是一种威胁,一种诡异的宣告。
那天之后,怪事开始蔓延。我爸的遗像不再仅仅是渗水珠。有时候,我们会发现照片里他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了角度,像是在凝视房间的某个角落;深夜里,客厅偶尔会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布料摩擦的叹息,和我爸生病后期卧床时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家里总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陈旧衣物混合着淡淡中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可我们翻遍角落也找不到来源。
对门的动静也越来越怪。李奶奶的“康复”速度快得惊人。不到一周,她不仅能自己下楼慢走,说话中气也足了不少,只是那声音,总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黏腻的感觉。更让人不舒服的是,她开始喜欢在白天也拉着窗帘,屋里整天黑漆漆的。王姨出来倒垃圾时,眼圈更黑了,神情惊惶,像是好多天没睡好,对我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匆匆低头走过。
而每到深夜,万籁俱寂之时,那种声音就来了。
第一次听见,是在衣服被借走的第七天。夜里两点多,我被一股强烈的尿意憋醒,迷迷糊糊起来。就在我从卫生间返回卧室,经过客厅时,那声音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很低,很轻,忽远忽近,调子却有种诡异的欢快。是在哼唱。
哼的是一首老掉牙的小调,《四季歌》。春天里来百花香,啷里个啷里个啷里个啷……
我浑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冻住了。这首小调,我爸生前常在饭后,喝着茶,用他那有点跑调的嗓子哼唱。他说这是他小时候我爷爷教的。
可现在,这哼唱声,分明是从对门,从李奶奶家传来的!
一个得了癌症、奄奄一息、年近八十的老太太,在凌晨两点,用我爸生前爱哼的调子,欢快地哼着歌?
我腿脚发软,几乎是爬回卧室的,一夜无眠,死死盯着天花板,那湿漉漉的、欢快的小调仿佛刻进了脑子里,循环播放。
第二天,我仔细观察李奶奶。她坐在楼门口晒太阳,手里居然在打毛线,手指灵活得不似老人。阳光照在她脸上,那层不正常的红润更加明显,几乎像是涂抹上去的。她看见我,停下动作,咧嘴笑了笑。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她原本几乎全白的眼珠,那浑浊的中心,似乎缩紧了一下,闪过一抹极暗、极沉的颜色,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但那笑容里,没有老年人的慈祥,只有一种让我头皮发麻的、说不出的怪异满足感。
不能再等了。
我和我妈商量,衣服必须拿回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们甚至想过报警,可怎么说?借衣服不还?遗像流泪?半夜哼歌?警察只会当我们疯了。
最后,我们决定趁王姨白天出去买菜的功夫,直接找李奶奶要。王姨似乎也被家里的异常弄得心力交瘁,出门时间变得规律。
那天下午,估摸着王姨走了,我和我妈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对面301的门。
敲了很久,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那种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门开了条缝,李奶奶那张泛着红光的脸出现在阴影里,眼睛透过门缝看着我们,浑浊不清。
“李姨,”我妈尽量让声音平稳,“那件中山装,我们想来拿回去。林哥的照片最近有点不太对劲,我们想……”
话没说完,李奶奶突然把门拉开了些。她身上,竟然就穿着那件藏青色中山装!衣服穿在她干瘦的身体上空空荡荡,袖子长得盖过手背,下摆几乎到她膝盖。可她穿着它,姿态却有种诡异的挺直,不像老人,倒像……像一个穿着不合身戏服的、努力模仿着什么的木偶。
“衣服?”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那股子湿黏的欢快劲儿,和她半夜哼歌的调子如出一辙,“衣服好着呢。穿着暖和,舒服。”她甚至伸出手,爱惜地摸了摸那光滑的化纤面料,那动作,让我莫名想起我爸生前抚摸他收藏的邮票的样子。
“李姨,这毕竟是我爸的遗物……”我忍不住上前一步。
她的目光倏地转向我,那白茫茫的眼珠定定地对着我。一瞬间,我仿佛看到那浑浊后面,有另一个影子的重叠——疲惫的,带着病容的,属于我爸的影子!但那感觉稍纵即逝。
“遗物?”她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出现在一个老人身上极其不协调,“谁说是遗物?穿着舒服,就是我的。”她的语气变得强硬,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蛮横,“你们回去吧。这衣服,离了我,会出事的。我不是说了吗?沾了病气,回去,会死人的。”
又是这句话!这次,我清晰地看到,她说“会死人的”时候,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绝不是善意的警告,而是一种近乎恶毒的、看戏般的提醒。
“你!”我妈气得发抖。
李奶奶却不再理会我们,自顾自地转身,哼着那首《四季歌》的小调,拖着步子往黑漆漆的屋里走去。“春天里来百花香啊……”嘶哑粘腻的调子缠绕在昏暗的走廊里。
门,在我们面前缓缓关上,锁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某种宣判。
我们碰了个硬钉子,还沾染了一身的寒意。那衣服,她不仅不还,甚至当成了自己的日常穿着!这已经超出了借物不还的范畴,透着一股赤裸裸的、邪门的侵占。
回家后,我爸遗像的“泪水”流得更频繁了,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水痕。照片里他的面容,似乎也越发模糊、愁苦。家里的怪声也频繁起来,不仅仅是叹息和布料摩擦,有时深夜,厨房会传来轻微的、像是有人用指甲慢慢划过瓷砖的声响,吱——嘎——,听得人牙酸心颤。
王姨的状态更差了,短短几天像是老了十岁。她在楼道里遇到我们,眼神惊惧地躲闪,有一次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衣服……衣服脱不下来了……”然后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溜回了家,重重关上门。
脱不下来?什么意思?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成形:那件中山装,或许真的“沾”上了什么。不是李奶奶的病气,而是更可怕的东西。它在用某种方式,把李奶奶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同时,也在抽取、或者交换着什么?我爸遗像的异状,家里的怪事,是否就是这种“交换”带来的反噬?李奶奶那诡异的“康复”,欢快的哼唱,是否意味着,那衣服里,不止有料子?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我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不讲理的邻居老太太,而是某种附着在遗物上的、难以理解的存在。
又过了两天,是个周末的早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不是我家门,是对面。还夹杂着王姨带着哭腔的、语无伦次的喊叫:“妈!妈你开门啊!你别吓我!妈!”
我和我妈冲出去。只见王姨拼命拍打着301的门,脸贴在猫眼上往里看,又徒劳地拧着门把手。门从里面反锁了。
“王姨,怎么了?”
王姨转过身,满脸是泪,眼神涣散:“我妈……我妈她从昨晚就锁在屋里,不让我进。我听见……我听见她在里面说话,不是一个人……像是在跟谁聊天,还笑……可家里就她一个啊!刚才……刚才一点声音都没了,我怎么叫都没反应!”
我妈脸色一变,转身回家拿来我们备用的301钥匙(以前互相帮忙时给的)。王姨哆嗦着接过,插进锁孔。
门开了。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陈年药材、霉变的布料、廉价香烛,还有……一种甜腻的、类似食物放久后餲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客厅窗帘紧闭,光线昏暗。一切看起来似乎正常,但又无比压抑。
“妈?”王姨颤声叫着,往里走。
卧室的门虚掩着。王姨轻轻推开。
“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叫从卧室里爆开,王姨直接瘫软在门口。
我和我妈冲过去,看到卧室里的景象,也瞬间僵在原地,血液倒流。
李奶奶背对着我们,坐在床边。她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宽大的藏青色中山装。但此刻,那衣服看起来……异常饱满,挺括,就像是正穿在一个身材匀称、肩膀宽阔的男人身上,撑得满满当当。而李奶奶的头颅,却依然是她那干瘦苍老的、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脑袋,顶在这副被“撑起”的躯体上,比例诡异到了极点,像一个粗制滥造、接错了部件的玩偶。
她一动不动。
“妈……”王姨瘫在地上,伸出手,却不敢碰触。
就在这时,李奶奶的肩膀,极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李奶奶那嘶哑粘腻的嗓音。
而是一个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属于中年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我死都认得!
是我爸的声音!
那声音从李奶奶低垂的头颅方向传来,带着一种疲惫的、无奈的,甚至有一丝歉意的语调,慢吞吞地说:
“这衣裳……穿着是暖和。”
“就是有点紧。”
“不太好脱了。”
话音落下,李奶奶那穿着宽大中山装的、被莫名“撑起”的躯体,开始非常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我们的方向,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