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省钱,我亲自设计装修了婚房。
所有尺寸都按古籍《营造法式》里的吉利数字来定。
入住后,却总觉得房间在微妙地“变化”。
门框似乎矮了一指,窗户离地好像高了半掌。
我以为是疲劳错觉,直到那晚我躺在地板上,用激光水平仪测量。
绿色射线清晰地显示,四面墙,正在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地、持续地向内移动。
而天花板,正无声地、一寸寸地压下来。
我疯狂地想冲出去,却发现门窗的尺寸,早已变得只能勉强探出一个头。
手机没有信号。
在最后一丝缝隙消失前,我借着窗外月光,瞥见卧室门楣上,我亲手刻的那行祈福小字下面,隐隐浮现出另一行更古老的、暗红色的字迹:
“尺寸俱足,血肉为祀,此屋……方成。”
---
买下这间老城区二手公寓时,我和未婚妻沈茵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房子不大,七十平,旧是旧了点,但格局方正,南北通透,最关键的是有一个她心心念念的、可以种满花草的阳台。为了省下不菲的装修费,也为了打造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窝,我咬着牙,决定自己设计,自己跑材料,只请工人做最基础的泥水电工,剩下的,能自己动手的都自己来。
我不是学建筑的,但对传统文化有些兴趣。动工前,偶然在旧书摊淘到一本残破的影印本《营造法式》,里面那些精密的构件尺寸、讲究的吉祥比例,让我着了迷。我想,既然是自己住的窝,何不讨个好彩头?于是,客厅开间的宽度,我定了三百六十五分(取全年之数),进深二百八十八分(取“易发”谐音)。卧室门窗的高宽,严格按“门光尺”的“财”、“义”、“官”吉字尺寸来。连地砖铺设的块数,踢脚线的高度,我都反复推算,务求合上某个古籍里的吉利数字。沈茵笑我走火入魔,但眼神里是支持的。我们甚至一起,在卧室新做的实木门楣内侧,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刻上了一行小字:“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岁安之。”——《诗经》里的句子,祈愿婚姻美满,居所安宁。
那段时间,我白天上班,晚上泡在工地,满身灰尘,指甲缝里都是腻子粉。看着毛坯房一点点变成想象中的样子,心里是充实的疲惫。终于,晾了小半年,选了个黄道吉日,我们搬了进来。崭新的家具,明亮的灯光,空气里是她喜欢的栀子花香薰味道。沈茵在阳台上摆满了绿植,夕阳照进来,一切美好得不像话。
最初的异样感,发生在一个加班的深夜。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楼道声控灯坏了,摸黑掏钥匙开门。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手指蹭到了门框边缘。冰凉,粗糙。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这扇防盗门是我亲自挑选安装的,当时反复测量,门框顶部到地面的高度我记得清清楚楚,安装时还特意留了标准缝隙。但刚才那一蹭……感觉门框的上沿,似乎比记忆里,要低了一点点?低了多少?大概……一根手指的宽度?我摇摇头,一定是太累了,错觉。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站在卧室窗前伸懒腰,手习惯性地撑在窗台上。窗台是大理石的,边缘打磨得圆润。掌心传来的高度感……有点陌生。这扇窗,为了采光和视野,当时特意做了低窗台,尺寸也是精心算过的。可现在,窗台面距离地板,好像……高了一点?半掌?我立刻找来卷尺测量。数字显示正常,和我记录在装修笔记本上的分毫不差。我盯着卷尺上的刻度,又看看窗台,那种违和感却挥之不去。是视觉误差?还是记忆模糊了?
类似的细微“错位感”开始频繁出现。卫生间镜子好像装歪了,但用水平仪测又是正的。客厅电视墙的宽度,乍一看似乎窄了,可家具摆放明明严丝合缝。厨房吊柜的下沿,有一次我低头拿碗,差点撞到额角,明明之前从未有过。我问沈茵有没有觉得家里哪里不对劲,她环顾四周,一脸茫然:“没有啊,挺好啊,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神经过敏?”
我也希望是神经过敏。但那种感觉太具体,太生理性了。就像你一直穿惯了的鞋子,某一天突然觉得它有点挤脚,可尺码明明没变。这个家,这个我一手打造的空间,正在发生某种极其微妙、难以捉摸的“变化”。它不再是那个稳定、可靠的庇护所,而成了一个……会呼吸、会蠕动的活物。我开始失眠,在寂静的夜里睁大眼睛,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仿佛能听到墙壁内部传来极其低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挤压声?还是建材热胀冷缩?
终于,在一个沈茵回娘家的周末晚上,我决定彻底验证。我受够了这种疑神疑鬼。我要用最客观、最精确的方式,给这个房子做一次“体检”。
我翻出装修时买的激光水平仪,换上新的电池。幽暗的客厅里,我关掉所有灯,只让仪器发出一道笔直的绿色射线,打在对面墙上。调整好角度,让射线严格平行于我认为是“原始”的墙面基线,并用防水笔在射线投射的位置,仔细画下一条细线作为标记。
然后,我关掉水平仪,躺在地板上。
闭上眼睛,深呼吸,努力排除一切杂念和先入为主的判断。我要让身体和感官“归零”,然后用最冷静的眼光重新测量。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心跳平稳,四周死寂。我重新打开激光水平仪。
那道绿色的、纤细而清晰的光线,再次刺破黑暗,钉在对面墙上。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流动。
墙上,我之前画下的那条细线,就在绿色射线下方。
两条线,没有重合。
中间隔着一段虽然细微、但在激光笔直的光束下无可辩驳的……距离。
墙面,移动了。向我躺着的方向,移动了。
我猛地坐起,心脏狂跳,手抖得几乎拿不稳仪器。我将光束扫向另一面墙,同样画线,关闭,等待,再打开。结果一样。那面墙也动了。再测第三面,第四面……绿色的光线像冷酷的法官,清晰地宣判着:四面墙壁,无一例外,都在以极其缓慢、几乎无法用肉眼在短时间内直接观测到的速度,持续地、坚定地向房间内部,向我的位置,挤压过来。
不,不止墙壁。
我颤抖着,将激光水平仪的光束打向天花板,在墙角与天花板的交界处做好标记。等待,再测。
天花板,也在动。无声地,一寸寸地,向下沉降。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肺部像被看不见的手攥紧。这个房间,这个我亲手打造的、充满吉祥尺寸的婚房,正在像一只巨大的、石质的胃,或者一个精心设计的捕兽陷阱,缓慢而不可逆转地……闭合。
逃!必须立刻逃出去!
我跌跌撞撞扑向入户门。手指抓住冰凉的门把手,用力旋转,向内拉动——
门开了。
但只能打开一条狭窄的、不到十公分的缝隙。
门外,本该是楼道和自由空气的地方,此刻被同样质感的、冰冷的水泥墙面堵得严严实实。那墙面粗糙,带着施工未完成的毛糙感,紧贴着我家门外侧,将门外的空间完全填满、封死。门,就像嵌在一块巨大水泥块上的装饰品,失去了通行的意义。
我疯了一样冲向阳台的玻璃推拉门。同样,门可以勉强挪动一点,但门外,原本是阳台和天空的地方,同样被厚重的水泥无情封堵。窗户也是,能打开一条缝,但缝隙外,只有致密的水泥。
我试着把脑袋从门缝里挤出去。冰冷的、粗糙的水泥墙面立刻摩擦着我的脸颊和耳朵。缝隙的宽度,只够我将头探出一点点,脖子就被死死卡住,进退不得。视野所及,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灰色水泥。
门窗的尺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只能勉强容下一个头探出,却彻底断绝了身体逃离的可能。它们不再是出口,而是变成了展示“绝境”的观察孔。
“茵茵!救命——!”我用尽全力嘶吼,声音在迅速缩小的空间里显得闷哑而微弱,撞在逼近的墙壁上,弹回来,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我扑向手机,屏幕亮起,信号栏是刺眼的空白。紧急呼叫?110?120?一个个红色的号码拨出去,只有冰冷的忙音,仿佛外界所有的电磁波都被这不断缩小的水泥棺材屏蔽了。
绝望像冰水灌满胸腔。我背靠着唯一还没完全贴上来的那面墙(或许只是相对慢一点),滑坐在地。地板冰冷。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滞重。四面墙壁和天花板移动的“感觉”更清晰了,不是声音,是一种沉重的、无声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挤占着所剩无几的空间。我甚至能“感觉”到墙壁表面那新刷的、还带着淡淡油漆味的乳胶漆,正在缓缓向我凸起。
我要被活埋了。被我自己的家,被我亲手计算、打造的“吉利”尺寸,活埋在这里。
最后的时刻来得比想象中快。墙壁已经逼近到离我身体只有半臂距离,天花板垂到了我头顶上方不足一米。空气浑浊闷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墙灰和绝望的味道。我被困在了一个还在不断缩小的、密不透风的石头盒子里。
就在最后一丝光线——来自窗外被水泥封堵前残留的一缕凄冷月光——即将被完全吞噬的刹那。那月光,恰好斜斜地照在了卧室的门楣上。
那是我和沈茵一起刻下祈福诗句的地方。
月光下,我亲手雕刻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岁安之”清晰可见。但在这些字的正下方,原本平整的木料表面,此刻却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另一行字迹。
那字迹更深,更古拙,颜色是一种干涸的、暗沉的赭红色,像是渗进了木头纹理的血液。它们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被表面的漆层暂时覆盖,如今在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下,逐渐显现。
我瞪大眼睛,在窒息般的恐惧中,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浮现的、暗红色的古老字迹:
“尺寸俱足,血肉为祀,此屋……方成。”
最后三个字,恰好被一道移过来的阴影切断,看不完全。
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白。
《营造法式》里的吉利数字……原来不仅仅是祈福。
当所有的“尺寸”都被精确地、虔诚地“俱足”时,需要的不仅仅是木材和砖石。
还需要……“祀”。
血肉为祀。
此屋……方成。
原来,从我开始用那本古籍计算尺寸的那一刻起,这就不再仅仅是一个装修工程。
这是一场祭祀。
而我,这个满怀爱意、憧憬未来的屋主,就是那个不知不觉中,为自己丈量好了墓穴尺寸,并即将献上的……祭品。
墙壁,终于触碰到了我的肩膀。
天花板,压上了我的发梢。
最后一点月光消失了。
无边无际的、实心的黑暗与挤压,从四面八方涌来。
在意识被彻底碾碎前,我仿佛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沈茵用钥匙开门、轻快呼唤我的声音。
还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完全密闭的、已成实心的水泥棺材内部,沿着那些刚刚浮现的暗红字迹,满意地、细微地……蠕动了一下。
像是终于享用完祭品后,发出的餍足叹息。
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