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清朗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晨钟暮鼓,穿透金顶喧嚣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声音里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全场骤然寂静。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东侧山道上,玄甲如墨,旌旗招展。三百名玄甲卫精锐分列两侧,让出一条通道。通道尽头,一人玄衣劲装,外罩灰色斗篷,正缓步走来。
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些沉重——从大都到峨眉,三千余里,他六日六夜马不停蹄,换了八匹快马,终于在此刻赶到。斗篷上沾满尘土,下颌冒出青黑的胡茬,眼中布满血丝。但即便如此,当他踏上金顶广场时,那身经百战、君临天下的气度,依然让所有人呼吸一窒。
“参见陛下!”
武当席上,宋远桥率先起身,躬身行礼。紧接着,少林、崆峒、昆仑...各派掌门、江湖豪杰,无论心中作何想,此刻都纷纷起身,躬身抱拳。一时间,“参见陛下”之声如山呼海啸,在金顶回荡。
这不是朝堂,但殷梨亭所到之处,便是王权所在。
他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目光却一刻也未离开高台。他的视线先扫过被缚在铁柱上的赵敏——看到她虽然憔悴却依然倔强的脸,看到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心头猛地一揪。又看向另一根柱子上的谢逊,最后...定格在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子身上。
周芷若。
她就站在那里,手持倚天剑,白衣在风中飘扬,如一朵盛开在悬崖边的雪莲,美丽,冰冷,孤独。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芷若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看着他眼中的焦急与疲惫,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恨,有怨,有痛,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劣的欢喜。
他终于来了。
为了赵敏,他来了。
她缓缓抱拳,声音平静得可怕,平静得就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陛下万安。我成亲那日,遣人送了请帖至应天,陛下国事繁忙,未曾亲临。今日杀这元廷妖女,陛下却马不停蹄,奔袭三千里...真是让芷若受宠若惊。”
这话说得客气,字字句句却都淬着毒,淬着这些年积压的所有不甘与怨恨。
殷梨亭踏上高台,走到她面前三尺处停下。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跪在雪中三天三夜求他授艺的女子,这个他倾注心血教导了半年的弟子,这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有过爱恨纠葛的姑娘...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
“周掌门,还请网开一面,饶她一命。”
“饶她?”周芷若笑了,那笑容凄美而尖锐,“陛下可知,她手上沾了多少中原武林同道的血?我师父灭绝师太,便是死在她设的局中!饶她?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师父交代?如何向天下英雄交代?”
“不必求她!”
铁柱上,赵敏突然开口。她昂着头,即便沦为阶下囚,依然是那个骄傲的绍敏郡主:“殷梨亭,我赵敏生是大元的人,死是大元的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让我向这个因妒生恨的女人求饶?休想!”
“你闭嘴!”周芷若厉声喝道,眼中杀意暴涨。
赵敏却笑得更灿烂了,她看向殷梨亭,眼中带着讥诮,也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看到了吗?你的周掌门,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武林公道,她只是嫉妒,嫉妒你心里有我——”
“我让你闭嘴!!!”
周芷若猛地抬手,一道凌厉的指风直射赵敏咽喉!这一指含怒而发,足以洞穿金石!
“住手!”
殷梨亭身形一闪,已挡在赵敏身前,袍袖一挥,将指风震散。他回头看了赵敏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责备,有关切,更有深深的无奈。然后转向周芷若:
“周掌门,她如今已是阶下之囚,何必...”
“何必?”周芷若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殷梨亭,你看清楚,现在是她不领你的情!是她说死也不求我!你还要护着她?你还要为她求情?!”
殷梨亭沉默片刻,缓缓道:“无妨。我做事,从不需要别人领情。想做,便做了。”
他抬眼,直视周芷若的眼睛:“告诉我,今日要如何,你才肯放她?”
这话问得直接,直接到残忍。
周芷若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过、恨过、仰望过、也怨恨过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为了另一个女人而不惜一切的决绝,只觉得心中某处彻底碎裂了。
她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很简单。打败我。”
殷梨亭瞳孔微缩:“周掌门,你不要逼我。”
“是我逼你?!”周芷若突然嘶吼起来,那声音凄厉如受伤的母狼,“还是你在逼我?!殷梨亭,你教我武功,授我绝学,让我从一个被同门欺凌的孤女,变成今日的峨眉掌门...可你教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用你教的武功,来跟你作对?!”
她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却依然死死盯着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变得这么强,强到连你都觉得棘手?!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站在对立面,兵戎相见?!”
殷梨亭无言以对。
是啊,他教她的时候,只看到她眼中的渴望与执着,只想着让她有自保之力,让她能完成师父遗愿...却从未想过,这份力量,最终会指向自己。
“出手吧。”他最终只是说,“让我看看,这半年来,你进步了多少。”
周芷若不再多言。她长剑一振,倚天剑发出清越的龙吟,剑光如虹,直刺殷梨亭面门!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蕴含了她毕生所学——九阴真经的诡异,九阳神功的刚猛,峨眉剑法的精妙,还有...那半年间殷梨亭亲自指点的所有心得!
她太了解他了。
了解他的武功路数,了解他的出招习惯,了解他每一招每一式可能的变化。这半年来,她日夜苦练,不仅是为了报仇,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他并肩,甚至...超越他。
殷梨亭左闪右避,身形如鬼魅。他不想伤她,所以只守不攻。但周芷若的剑法太过凌厉,剑剑直指要害,逼得他不得不认真应对。
三十招转瞬即过。
周芷若久攻不下,心中焦躁更甚。她忽然变招,弃剑用爪——左手五指成钩,带着阴寒刺骨的劲力,直抓殷梨亭右臂!正是九阴神爪中的杀招“幽冥探路”!
殷梨亭猝不及防,他没想到周芷若会在剑招中突然变爪。虽然及时侧身,但右臂衣袖仍被爪风撕裂,臂上留下五道血痕,深可见骨!
鲜血瞬间染红玄衣。
“殷梨亭!”赵敏失声惊呼,挣扎着想冲过来,却被铁链死死缚住。
殷梨亭低头看了看伤口,又抬头看向周芷若。她站在那里,握着染血的左手,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慌乱与痛楚——她伤了他,可她比谁都疼。
“我...”周芷若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要你救!”赵敏嘶声喊道,泪水夺眶而出,“殷梨亭你走!我不要你为我受伤!你走啊!”
殷梨亭却笑了,那笑容温柔而坚定:“我说过,我要带你走。说到做到。”
他转向周芷若,声音平静下来:“继续。”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周芷若心中最后一丝理智。
她看着他们——他看着赵敏时的温柔,赵敏看着他的关切,他们之间那种生死相托的默契...这一切,都像一把把刀,在她心上凌迟。
“好...好...”她喃喃道,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疯狂与绝望。
她不再留手。
九阴神爪全力施为,爪风过处,空气冻结,青石台面留下道道冰痕。九阳神功同时运转,至阳至刚的掌力排山倒海。她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武功催到极致,招招拼命,式式夺命!
殷梨亭不得不全力应对。他运起九阳神功,掌风如雷,与周芷若硬碰硬对轰。两人内力激荡,劲气四溢,高台上飞沙走石,那些粗大的石柱、厚重的青石板,在他们交手余波中纷纷碎裂、炸开!
“轰隆——”
一根石柱被掌风扫中,拦腰断裂,轰然倒塌!
台下群雄纷纷后退,人人面露骇然之色。这种级别的对决,已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了。就连张无忌、宋远桥这等高手,此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百招过后,殷梨亭越打越是心惊。
周芷若的武功进步之大,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她不仅将九阴九阳融会贯通,更在此基础上推陈出新,创出了许多连他都未曾见过的奇招妙式。更可怕的是,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的武功路数,了解他的思维习惯,往往他刚起手,她便已预判到后续变化,提前封死所有可能。
这就像一个自己教出来的徒弟,用自己传授的武功,来对付自己。
而且这个徒弟,青出于蓝。
殷梨亭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苦涩,更有深深的无力。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真的会败。
败给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弟子。
败在这个他亏欠太多的女子手中。
不。
他不能败。
赵敏还在等她去救。天下初定,他肩上还担着江山社稷。他不能倒在这里。
殷梨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后退三步,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诡异的手印,周身气息陡然一变——从原本中正平和的九阳真气,转为一种邪异、诡谲、令人心悸的力量!
“这是...”台下,见识广博的老一辈高手纷纷色变。
只见殷梨亭袖中飞出六枚乌黑的玄铁令牌,令牌上刻满古老的波斯符文,此刻正泛着幽幽的血色光芒。六枚令牌围绕他周身旋转,轨迹诡异莫测,仿佛遵循着某种天地至理,又仿佛完全违背了武学常理。
圣火令武功!
当年山中老人霍山创出的波斯明教镇教绝学,后传入中土,被殷梨亭所得。这门武功邪异诡谲,招式完全违背中原武学原理,专攻人思维盲区,威力之大,堪称毁天灭地!
殷梨亭从未在公开场合施展过六令齐出,因为它的杀伤力太过恐怖,一旦出手,非死即残。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
“去。”
他轻喝一声,六枚圣火令如活物般飞出,从六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攻向周芷若。有的直刺要害,有的迂回侧击,有的竟在空中划出弧形轨迹,从背后偷袭!更可怕的是,这些令牌的攻击完全违背常理,你明明看到它往左,它偏偏往右;你明明觉得它会直刺,它却突然转弯!
周芷若脸色终于变了。
她看过殷梨亭施展这门武功,但却从未学过这门武功。这完全超出了她对武学的认知,超出了她所有预判的可能!她勉力挥爪格挡,震飞两枚令牌,但另外四枚已突破防线,直取她周身大穴!
避不开了。
周芷若看着那四枚越来越近的令牌,看着令牌上幽幽的血色符文,忽然觉得累了。
太累了。
这些年来,她拼命练功,日夜不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他面前,能让他正视自己。可如今,她终于做到了——她逼得他使出了压箱底的绝学,逼得他不得不认真对待。
可那又怎样?
他眼中,依然只有赵敏。
他甚至不惜用出这种可能伤及自身的禁忌武功,也要救她。
罢了。
周芷若闭上眼睛,放弃所有抵抗,任由那四枚令牌朝自己袭来。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这身武功是你教的。
今日,便还给你吧。
“芷若!!!”
殷梨亭失声惊呼。
他万万没想到,周芷若会在最后关头放弃抵抗!那四枚圣火令蕴含着他十成功力,一旦击中,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电光石火间,殷梨亭强行逆转内力,双掌猛地向旁一引!这一下逆转来得太猛太急,他只觉得胸口如遭重击,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涌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而那四枚圣火令,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偏离了轨迹,擦着周芷若的衣角飞过,狠狠撞在台边一块丈许高的巨大石碑上。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
整块石碑,在圣火令恐怖的冲击力下,瞬间炸裂!不是碎裂,不是倒塌,而是真真正正的炸裂——化作漫天石粉,如烟雾般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高台!
待石粉渐渐落下,众人看清台上景象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那块重达万斤、坚如钢铁的峨眉记事碑,此刻已消失无踪,原地只留下一个深坑。坑周围,青石板寸寸碎裂,如蛛网般蔓延开去。
而周芷若,依然闭目站在原地。白衣上沾满石粉,脸上、发间也都是灰白色的粉末。她缓缓睁开眼,看向殷梨亭。
殷梨亭也看着她,嘴角渗出一缕鲜血,那是强行逆转内力所受的内伤。他脸色苍白,眼中满是后怕与复杂。
四目相对,无人言语。
只有风,吹过满地石粉,扬起一片蒙蒙的雾。
台下,数千人鸦雀无声。
这一战,没有胜负。
或者说,两个人都输了。
输给了情,输给了债,输给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