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策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掌心。
那缕由“伪我”意识所化的灰烬，正被守望之焰的余温缓缓灼烧，散发出一种类似谎言被戳破后的焦臭气息。
神魂深处，被强行撕裂开的边缘地带火辣辣地疼，像是有无数根无形的毒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心跳都会带来一阵尖锐的抽搐。
黑戒的温度已经降下，但那道浮现的黑线却如一道烙印，深刻地嵌入了他的灵魂烙印之中，时刻提醒着他刚才的凶险。
苏青璃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催促。
她的剑已归鞘，但剑意未散，反而化作一道无形的、更为凝练的守护力场，将林玄策笼罩其中。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此刻的状态——识海的震荡，灵力的亏空，以及那股源自终焉回廊的、阴冷而粘稠的恶意，如跗骨之蛆，正试图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卷土重来。
她的问题，既是询问，也是一道考验。
在亲身经历了如此恐怖的“加冕”仪式后，在知晓了“共主契约”的真相后，他是否还有勇气和决心，将自己的命运与其他未知的存在再度联结？
断契阵上，光芒黯淡。
系统界面上，那数十道一度闪烁着希望与决心的连接请求，此刻已然熄灭了大半。
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神魂攻防，虽然短暂，其恐怖的能量波动却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每一个试图连接的意识体。
他们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心渊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也目睹了林玄策近乎自毁式的惨烈反击。
恐惧是会传染的。
面对这样一位连“终焉”本身都想污染和吞噬的目标，与他缔约，究竟是寻找新生，还是主动跳入一个更加深不见底的漩涡？
许多意志在权衡之后，选择了退缩。
林玄策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尽是残墟中冰冷的尘埃与那股焦臭。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苏青璃的肩头，望向那些在界面上依然顽强闪烁、忽明忽暗的光点。
“我怕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不是再签下一个名字。我怕的是，如果我在这里停下，那么刚才所承受的一切，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他转过身，直视着苏青璃清澈如寒潭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严苛的审视，以及藏在最深处的关切。
“它想让我成为它的另一半，成为绝望的共主。”林玄策的嘴角扯出一抹冷冽的弧度，“这恰恰证明，它并非完整，也并非无敌。它需要我，来补完它。那么，所有与它为敌的，所有被它吞噬的，所有在长夜中挣扎的……也同样需要一个‘另一半’，来成为希望的支点。”
他的手，再一次举起。
掌心的守望之焰因灵力的大量消耗而显得有些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焰心深处，那一点金色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意志守护，”他沉声下令，“筛选所有断开的连接，标记为‘观察’。将仍然保持连接的请求，重新置顶。告诉我，还剩下多少。”
【指令确认。】系统界面飞速刷新，【正在进行筛选……筛选完毕。
原有连接请求六十三道，已断开四十九道，剩余十四道。】
十四道。
这个数字，像一盆冷水，却也像一块磐石。
浇熄了最初的狂热，也沉淀出了真正的决心。
林玄-策的目光扫过那十四道依然闪烁的光点，他的声音通过断契阵的增幅，再一次响彻残墟。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最初的激昂，却多了一种历经生死搏杀后的沉稳与决绝。
“诸位，想必已经看到了。我的敌人，不仅仅是‘伪我’，更是孕育了无数伪我的‘终焉’本身。与我缔约，你们要面对的，就是刚才那样的恶意，甚至……是更甚于此的危险。”
他没有隐瞒，也没有粉饰。坦诚，是此刻唯一，也是最强大的武器。
“我无法向你们承诺安逸的胜利，也无法保证你们每一个人都能看到长夜的尽头。我所能给的，只有我掌心的这捧火，一个共同战斗的资格，以及……绝不后退的誓言。”
他的话音落下，整个残墟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十四道光点，也停止了闪烁，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最为艰难的抉择。
苏青璃的指尖，轻轻搭在了剑柄之上。
她在防备，防备这十四道请求中，是否还隐藏着第二个，第三个“加冕”的陷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其中一道光点，忽然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它不再是试探性的闪烁，而是坚定不移地、决然地，朝着断契阵的中央，投来了一道完整的意志投影。
【检测到新的缔约请求，来源：碎棱界流亡者议会。
意志强度：中等。
文明完整度：17%。
生存状态：濒临崩溃。
缔约意愿：极高。】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意念，跨越虚空，在林玄策的识海中响起。
“守望者……我们是碎棱界的最后遗民。我们的世界，在三个标准时前，已被‘伪我’彻底晶化，化作了终焉回廊的一部分。我们……已经无家可归，无路可退。”
那意念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只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决然。
“我们看到了您的战斗。那股让其他世界退缩的绝望，对我们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的故乡之殇。既然退无可退，那我们选择……向死而生！请允许碎棱界的最后九万七千四百五十二名战士，与您同燃此火！”
林玄策的眼眶微微发热。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林玄策，接受你们的誓约。”
他伸出那只燃着火焰的手，主动迎向了那道意志投影。
【缔约程序启动……缔约对象：碎棱界流亡者议会。】
【正在建立本源链接……】
与之前那阴冷、暴虐的逆冲截然不同，这一次，一股温暖而悲壮的洪流，顺着契约通道缓缓流入。
那并非纯粹的能量，而是无数记忆的碎片，是战士们最后的怒吼，是家园破碎时的悲鸣，是面对绝望不肯屈服的、最后的骄傲。
这股力量，没有去冲击林玄策的神魂，而是温柔地汇入了他掌心的守望之焰。
火焰，肉眼可见地壮大了一分。
【缔约完成。吞噬值获得微量补充。】
【获得新信息：‘伪我’晶化污染特性分析数据。】
【获得新权限：可调动‘碎棱之光’战阵投影。】
第一个！
第一个真正的盟友！
林玄策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他成功了。
在经历了最凶险的背叛和袭击之后，他成功地签下了第一个属于“清醒者”的名字。
仿佛是一个信号。
随着碎棱界流亡者的加入，剩下的十三道光点中，又有数道接连亮起，发出了坚定的缔约请求。
【检测到缔约请求，来源：星海孤舟‘远航者’号。】
【检测到缔约请求，来源：古树之心守护灵。】
一道又一道或绝望、或悲壮、或坚韧的意志，跨越了恐惧的深渊，选择与林玄策站在一起。
他们都是被逼入绝境的幸存者，是看透了虚假和平的清醒者。
林玄策刚才的坦诚，以及碎棱界的决然，成为了压垮他们心中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
“接受。”
“全部，接受！”
林玄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他逐一回应着每一个请求。
每完成一次缔约，他掌心的守望之焰就壮大一分，颜色也愈发纯粹。
那火焰中，不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意志，而是开始融合进成千上万生灵的祈愿与决心。
他的灵力在消耗，但他的“势”，却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攀升。
苏青璃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的眼神从最初的警惕，逐渐化为一抹复杂难明的光。
她看到，林玄策的背影，在火焰的映照下，仿佛正在被拉长、拔高，渐渐脱离了凡俗的轮廓。
断契阵的余烬在盟约的力量下被重新点燃，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金色光点，环绕在林玄策周身，如同一场盛大的加冕。
他不再是一个孤独的求生者，而是真正成为了这片黑暗废墟中，一杆冉冉升起的战旗。
然而，就在第十二道契约完成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直保持着稳定燃烧的守望之焰，毫无征兆地，猛然向内一缩，紧接着，轰然暴涨！
那火焰不再是温暖的金色，而是瞬间化作了炽烈的白金之色，光芒之盛，甚至让苏青璃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一股远超林玄策自身极限的、磅礴浩瀚到近乎神圣的威压，从他的掌心轰然爆发！
这股力量，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刚刚缔约的盟友，更不是那“伪我”的阴冷恶意。
它纯粹、高远、古老，仿佛是来自万界源头的一声叹息，又像是长夜将尽前，第一缕划破天际的晨曦。
苏青璃心头剧震，她的剑意瞬间收缩，化作最极致的锋芒，遥遥指向那团失控的火焰。
她骇然发现，断契阵上那些未散的余烬，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疯狂地涌入林玄策掌心的火焰之中，成为了它暴涨的燃料。
这，不是契约的力量。
这是……有什么东西，以契约为桥梁，在他身上……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