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区政府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林默坐在桌前,面前摊着那份烧毁账本的残页。证物袋里的纸片焦黑脆弱,他不敢轻易取出,只能隔着透明塑料膜仔细辨认。
“林区长,您一夜没睡?”吴彬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豆浆和包子。
“睡不着。”林默揉了揉眉心,“周局那边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监控显示昨晚有多辆无牌车进出那片区域,正在逐一排查。”吴彬把早餐放在桌上,“另外,老宁的行踪查到了——昨晚九点离开高明源家,十一点返回。他说去接了个朋友。”
“接朋友需要两个小时?”
“他说朋友住在城郊,路远。”吴彬顿了顿,“但我们查了他的行车记录仪,昨晚的数据……被删除了。”
林默抬起头:“能恢复吗?”
“技术科在试,但希望不大。老宁用的是专业级的删除工具。”
高明源身边的人,果然专业。
林默拿起豆浆喝了一口,温热液体流进胃里,稍微驱散了些疲惫。窗外天色渐亮,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区长,”吴彬犹豫了一下,“市里的问责报告……今天上午十点,常委会要讨论。”
“我知道。”
“陈书记早上给我打电话,问您对报告有什么意见。”吴彬小心地观察林默的脸色,“他说……让您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林默笑了。该来的总会来。
上午八点半,林默走进区委常委会议室时,所有人都到了。
陈为民坐在主位,脸色严肃。马国华坐在他左手边,正在翻看文件。其他常委分坐两侧,没人说话,气氛凝重得像要凝固。
“林区长来了,坐。”陈为民指了指右手边的空位。
林默坐下。马国华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长。
“人到齐了,开会。”陈为民清了清嗓子,“今天主要讨论两个议题。第一,市安监局关于宝山化工厂事故的调查报告和处理意见。第二,近期工作安排。”
他看向马国华:“马局长,你先说说。”
马国华合上文件夹,环视一圈:“经过调查组为期一周的深入调查,认定宝山化工厂‘3·28’爆炸事故是一起重大安全责任事故。事故直接原因是企业安全管理混乱,设备老化失修,违规操作。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林默身上:“调查也发现,区安监部门在日常监管中存在疏漏,未能及时发现和消除安全隐患。区政府在安全生产工作上,存在重视不够、措施不力的问题。”
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责任在区政府,在林默。
“根据调查结果,”马国华继续说,“调查组提出如下处理意见:第一,对宝山化工厂依法予以关停,吊销安全生产许可证,对企业主要负责人追究刑事责任;第二,对区安监局相关责任人进行问责;第三……”
他又停顿了,这次停顿更长:“建议区委区政府对分管安全生产工作的领导同志,进行诫勉谈话。”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林默。分管安全生产的副区长上个月刚调走,现在这块工作,是林默在临时负责。
“林区长,”陈为民开口,“你有什么要说的?”
林默站起身:“我接受组织的处理意见。作为代理区长,我对这次事故负有领导责任。”
他的态度很诚恳,但话锋一转:“但我想补充一点——这次事故暴露的问题,不仅是安全生产问题,更是宝山长期存在的深层次矛盾。企业要效益不要安全,部门要政绩不要责任,这种现象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要彻底解决,需要一场彻底的整治。”
马国华的脸色沉了下来:“林区长的意思是,事故是必然的?”
“我的意思是,”林默迎着他的目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宝山需要的不是处理几个人,而是建立一套长效机制。”
“说得容易。”马国华冷笑,“建立机制需要时间,需要资源。但事故不等人,责任不等人。”
“所以更要抓紧时间。”林默说,“我已经安排,从今天起启动全区安全生产大排查、大整治。所有企业,所有环节,全部过筛子。”
“又是停产整顿?”马国华摇头,“林区长,你这个办法太激进。企业受不了,经济受不了。”
“那马局长有什么高见?”
“我的意见是,该处理的处理,该整改的整改,但不能搞一刀切。”马国华看向陈为民,“陈书记,您是老书记了,您说呢?”
陈为民沉默了几秒:“林区长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方法可以再斟酌。安全生产要抓,经济发展也要顾。两难啊。”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最终形成的决议很“稳妥”——对相关责任人进行处理,但“考虑到宝山实际情况”,停产整顿改为“边生产边整改”。
散会后,陈为民留下林默。
“林默啊,”他点了支烟,“我知道你想干事,但干事要讲究方法。高明源的事,我听说你在查?”
“正常调查。”林默说。
“正常调查?”陈为民吐出口烟,“刘彪死了,张丽死了,账本烧了。你现在手上还有什么?”
“还有一些线索。”
“什么线索?烧剩下的几张纸?”陈为民摇头,“那些东西,什么都证明不了。高明源在宝山二十年,根深蒂固。你想动他,得有铁证。”
“我正在找。”
“找?”陈为民笑了,“林默,我欣赏你的冲劲。但现实是,你再查下去,可能还没查到高明源,自己就先倒下了。今天这个诫勉谈话,只是开始。”
他掐灭烟:“我建议你,先缓缓。把安全生产抓好,把经济稳住。高明源那边,只要他不再惹事,就算了。”
“死了三个人,就这么算了?”
“证据呢?”陈为民看着他,“你说他杀人,证据呢?你说他贪腐,证据呢?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
林默没说话。
“你还年轻,路还长。”陈为民拍拍他的肩,“有些事,急不得。”
从会议室出来,林默回到办公室。吴彬等在里面,脸色很难看。
“林区长,刚收到消息——老宁昨天去刘彪家,不是一个人。”
林默抬起头:“还有谁?”
“一个生面孔,我们之前没掌握。”吴彬递过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这个人昨晚八点四十五分进入刘彪家所在的小区,九点十分离开。穿着黑色夹克,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脸。”
截图很模糊,但能看出那人个子不高,走路姿势有点特别——左脚微跛。
“查这个人。”林默说。
“已经在查了。”吴彬顿了顿,“另外,还有个消息……可能跟高明源有关。”
“说。”
“棚户区改造第三片区,有两户最近签了拆迁协议。”吴彬压低声音,“协议补偿标准,比市场价低百分之四十。”
“哪两户?”
“王国庆,李秀英。”吴彬说,“就是账本残页上提到的那两个名字。”
林默的心跳加快了。账本烧了,但人还在。王国庆,李秀英——如果他们愿意作证……
“他们现在在哪儿?”
“王国庆还在棚户区,但李秀英……”吴彬犹豫了一下,“昨天下午搬走了。说是回老家。”
“回哪个老家?”
“不知道。走得很急,什么都没带。”
林默闭上眼睛。又晚了一步。
“找到王国庆。”他说,“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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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户区比前几天更破败了。有些房子已经搬空,门窗拆了,只剩空壳。有些还在住人,但看得出在准备搬走。
王国庆家在最里面,一间低矮的平房。林默敲门时,里面传来警惕的声音:“谁?”
“区政府的,找王国庆。”吴彬说。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老的脸:“什么事?”
“您是王国庆?”
老人点点头,眼神警惕。
林默上前一步:“王师傅,我们想了解下拆迁补偿的事。能进去说吗?”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屋里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全家福,照片里的年轻人和老人有几分相像。
“我儿子,”王国庆指着照片,“在广东打工。”
林默在椅子上坐下:“王师傅,您家的拆迁补偿,签了吗?”
“签了。”老人的声音很轻。
“补偿多少?”
“八十五万。”老人说,但眼神躲闪。
林默看着他:“可我听说,市场价应该在一百二十万左右。”
老人的手抖了一下:“政府说多少就是多少,我们老百姓哪懂这些。”
“王师傅,”林默放缓语气,“我知道您有顾虑。但您想想,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那些克扣补偿款的人,就会一直逍遥法外。今天坑您,明天坑别人。”
老人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张丽您认识吗?”林默突然问。
老人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她死了。”林默说,“刘彪也死了。下一个会是谁?”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人站起来,想送客。
“王师傅,”林默也站起来,“如果您愿意作证,我可以保证您的安全。政府会保护您。”
“保护?”老人笑了,笑得很苦涩,“张丽找你们保护了吗?刘彪找你们保护了吗?他们都死了!”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我儿子在广东,我还有个孙子。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怎么办?”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理解老人的恐惧。面对高明源那样的势力,普通老百姓就像蚂蚁,随时可能被碾死。
“如果我给您换个地方住呢?”林默说,“离开宝山,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政府出钱,保证您的生活。”
老人看着他,眼神动摇:“真的?”
“真的。”
长时间的沉默。窗外传来邻居的说话声,远处有狗叫。这间简陋的平房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老人开口:“我需要时间想想。”
“多久?”
“三天。”
“好,三天。”林默写下自己的私人号码,“想好了,打这个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
老人接过纸条,手还在抖。
离开棚户区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把破旧的房屋染成金色,有种凄美的壮丽。
“林区长,”吴彬小声说,“您真的能保证他的安全吗?”
“我不知道。”林默实话实说,“但总要试试。”
车驶出棚户区。林默看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那片破败,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高明源以为烧掉账本就万事大吉。但他忘了,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
灰烬里还有火星。
而林默要做的,就是让这点火星,找到可以燃烧的东西。
手机震动,是周涛。
“林区长,查到了。”周涛的声音带着兴奋,“昨晚那个跛脚的人,叫赵老三,以前在化工厂当保安,去年被开除。有人看见他最近跟老宁走得近。”
“人在哪儿?”
“跑了。但我们在他的出租屋里,找到了这个。”
周涛发过来一张照片。是一个黑色U盘,插在电脑上。
“里面有什么?”
“还没看,等您来。”
林默挂断电话,对司机说:“去区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