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席会开得很短，林默坐在主位，左手边是纪委书记郑勇，右手边是公安局长周涛，对面是审计局长和税务局长。五个部门一把手，加上各自的副手，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人。
“今天这个会，只谈一件事。”林默开门见山，“近期发生的事故暴露了一些问题。企业合规经营，不能只是口号，要动真格的。”
他看向郑勇：“纪委牵头，成立专项检查组。重点查几个方面：安全生产责任制落实、环保措施执行、用工规范、税收缴纳。”
又看向周涛：“公安局配合，对群众反映强烈的涉企问题，依法核查。”
“审计局负责财务审计，税务局负责税务稽查。”林默环视一圈，“检查组明天进驻第一批企业，名单稍后发给大家。要求就一个——查深查透，不留死角。”
郑勇第一个表态：“纪委坚决支持。”
其他人也陆续表态。会议只开了二十分钟，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风暴的开始。
散会后，林默回到办公室，吴彬跟进来说：“陈书记回来了，让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区委书记办公室在三楼，比林默那间宽敞得多。陈为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看文件。看见林默，他招招手：“坐。”
林默坐下。陈为民放下文件，摘下老花镜。
“安全生产整治的力度，是不是大了点？”陈为民开口就是正题，“一百多家企业同时停产，经济影响太大了。”
“陈书记，这次事故死了五个人。”林默说，“如果再不拿出决心，下次可能就是十个、二十个。”
陈为民沉默了一下：“决心要有，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宝山的经济基础本来就薄弱，经不起折腾。”
“我明白。”林默说，“所以整治的同时，我准备出台一些扶持政策，帮助企业渡过难关。”
“什么政策？”
“税收减免、低息贷款、技术升级补贴。”林默把准备好的方案递过去，“我的想法是，既要抓安全，也要保发展。通过这次整治，倒逼企业转型升级。”
陈为民翻看方案，脸色缓和了些：“这个思路是对的。但要注意方法，不能一刀切。”
他顿了顿：“明天下午，开个座谈会。请几位企业家代表来，听听他们的意见。你也参加。”
“好。”
“还有，”陈为民抬起头，“高明源会来。他是区里的标杆企业家，又是政协委员，你要注意沟通方式。”
“明白。”
从陈为民办公室出来，林默知道，明天的座谈会，才是真正的考验。
第二天下午两点，区委小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了十几个人。陈为民坐主位，林默在他右手边。对面是六位企业家代表，高明源坐在中间。
这是林默第一次正式见高明源。
和照片上一样，高明源穿着深灰色的定制西装，白衬衫的领口挺括，系着暗红色的领带。他五十出头，但保养得很好，头发乌黑浓密，脸上几乎没有皱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儒雅斯文。
但林默注意到他的眼睛——镜片后的眼神很锐利，像鹰一样。握手时，他的手很有力，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倨傲。
“林区长，久仰。”高明源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显得很谦逊，“早就想拜访您，但知道您忙，不敢打扰。”
“高总客气。”林默说，“区里的发展，离不开你们这些企业家。”
寒暄过后，陈为民开场：“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听听大家对安全生产整治的意见。林区长也在，有什么想法，尽管提。”
第一个发言的是个纺织厂老板，说得比较委婉，但意思很明白——停产损失太大，能不能分批进行？
第二个是机械厂老板，更直接：“林区长，我们小企业本来利润就薄，停产三个月，厂子就垮了。能不能灵活一点？”
轮到高明源时，他笑了笑，说话不疾不徐。
“陈书记，林区长，各位同仁，”他先环视一圈，“安全生产是天大的事，出了事故，谁都担不起。政府抓整治，我们企业应该支持，必须支持。”
这话说得漂亮，陈为民都点了点头。
“但是，”高明源话锋一转，“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总请说。”陈为民说。
“整治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安全，不是为了整人。”高明源看向林默，“林区长，我的想法是，能不能分类施策？对于安全管理基础好、近年来没出过事故的企业，是否可以缩短停产时间？对于确实存在问题的企业，该停就停，该关就关。这样既达到整治目的，又不至于‘误伤’好企业。”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支持政府工作，又替企业说话，还提出了“建设性意见”。
其他几个老板立刻附和：“高总说得对！”“应该区别对待！”
林默看着高明源。这个人，果然不简单。
“高总的建议很好。”林默开口，“区里也在研究分类施策的方案。但标准怎么定？谁来确定哪些企业‘基础好’？这是个问题。”
高明源笑了：“林区长说得对，标准很重要。我的想法是，可以由企业自查，行业协会初评，政府复核。这样既专业，又公正。”
“行业协会？”林默问，“哪个协会？”
“比如我们宝山区企业家协会。”高明源说，“我在协会担任副会长，对区里的企业比较了解。如果需要，协会可以组织专家，配合政府工作。”
好一招。如果按这个方案，等于把评判权交给了行业协会，而高明源在协会里说话有分量。
“这个建议，区里会研究。”林默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拒绝，“但现阶段，所有企业必须停产自查。这是底线，没有例外。”
气氛一下子冷了。
高明源脸上的笑容没变，但眼神深了些：“林区长，我冒昧问一句——如果企业自查合格，政府复核需要多长时间？一天？一周？还是一个月？企业停产一天，损失就是几十万上百万。这个时间，我们耗不起。”
“安全大于天。”林默看着他的眼睛，“比起人命，损失再大，也大不过去。”
这话说得很重。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陈为民咳嗽了一声：“林区长的意思，是先把安全抓到位。至于时间，政府会尽快。高总，你们也要理解。”
“理解，当然理解。”高明源重新笑起来，“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企业有企业的难处。大家互相理解。”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说：“对了林区长，听说您最近在棚户区那边调研？那边条件差，您要多注意身体。”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但林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知道自己去过棚户区。
“谢谢高总关心。”林默不动声色，“棚户区改造是民生工程，区里很重视。”
“是啊，民生工程。”高明源点头，“我们华融地产在那边也有项目，一直在努力推进。但有些居民不理解，工作难做。”
他叹了口气：“有时候，真想请林区长帮我们去做做工作。政府出面，老百姓更信服。”
把球踢过来了。林默如果答应，就等于为他的拆迁项目站台；如果不答应，就是不支持民生工程。
“棚户区改造有专门的指挥部。”林默说，“高总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指挥部反映。区政府会依法依规，保障群众利益，也保障企业合法权益。”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两边都不得罪。
高明源笑了笑，没再说话。
座谈会开了一个半小时。结束时，陈为民把林默和高明源都留下。
“高总，林区长刚来，很多情况不熟。”陈为民说，“你是老宝山了，要多支持。”
“应该的。”高明源说，“林区长年轻有为，我们这些老同志，都要向您学习。”
他又转向林默：“林区长，您刚来，可能听到一些关于我的传闻。我不解释，只一句话——我高明源做事，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宝山。您慢慢看。”
这话说得坦荡，但林默听出了弦外之音——警告他不要轻信“传闻”。
“高总多虑了。”林默说，“我看人看事，只看事实。”
“那就好。”高明源伸出手，“林区长，以后多联系。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握手时，他用了力。林默也用力回握。
两只手松开时，高明源又说了一句：“对了，马国华副局长是我表亲，他这次来调查，我跟他打过招呼了——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坏人。”
这话是说给林默听的，也是说给陈为民听的。
高明源走后，陈为民看着林默：“这个人，不简单。”
“看出来了。”林默说。
“他在宝山二十年，根深蒂固。”陈为民点了支烟，“你要动他，得想清楚。”
“我没说要动他。”林默说，“我只是在履行职责。”
陈为民笑了，摇摇头：“林默啊，你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他吐出口烟：“明天检查组进驻企业，名单定了吗？”
“定了。”
“第一个是谁？”
“宝山化工厂。”林默说。
陈为民夹烟的手顿了顿：“动作这么快？”
“事故企业，应该第一个查。”
“也是。”陈为民把烟按灭，“去吧，按程序办。”
林默走出办公室时，天已经黑了。
吴彬等在走廊里：“林区长，检查组的人员名单和方案，都准备好了。”
“好。”林默边走边说，“明天八点，准时进驻。”
“是。”
下楼时，林默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林区长，救救我……”
“你是谁？”
“我是……我是刘彪的老婆。”女人说，“我知道一些事，关于高明源，关于拆迁……他们发现我联系你了，我要跑……”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接着是忙音。
林默立刻回拨，已经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