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医院推出“共享梦境”服务,让濒死病人将梦境上传云端。
我偷偷连接了数据库,发现五万份梦境都在重复同一场景:站在我家卧室门口,低声说“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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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某种有生命的粘稠液体,缠绕在鼻端。我坐在康复中心数据监控室的椅子上,冰凉的合成皮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面前的控制台闪烁着幽蓝和绿色的光,映着王主任那张过分热情,却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的脸。
“小林啊,这就是我们‘彼岸’项目的核心,”他伸手指向占据整面墙壁的巨大屏幕,上面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虫,明灭不定,每一个旁边都标注着姓名和生命体征参数,“让每一位尊贵的客户,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中,将他们最珍贵、最鲜活的梦境上传,永久保存在我们的云端。这不仅是生命的延续,更是情感的永恒。”
他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的脸上。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永恒?不过是把濒死之人的脑电波转化成数据,储存在服务器里,供那些支付了天价费用的家属在思念时点播观看。一份价格不菲的电子骨灰盒而已。
我的职责,是维护这套庞大数据库的日常运行安全。按理说,我没有权限,也不应该去触碰那些被封存的梦境文件。那是客户的绝对隐私,是公司的最高机密。
但好奇心这东西,一旦生了根,就像藤蔓,不知不觉就能缠满整颗心。
诱因是一份异常报告。编号Kd-7392,一位上周去世的老教授的梦境文件,在归档后出现了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数据波动,波动的模式……不像随机的系统错误。我花了两天时间,绕过了三道权限锁,用自己写的小工具,悄悄潜入了那片被视为禁区的海域。
起初,我只是随机抽样。一个八岁小女孩的梦,色彩斑斓,全是会飞的糖果和永不落幕的游乐园。一位老兵的梦,铁与火的气息几乎要冲破数据流。一位芭蕾舞者的梦,脚尖点地,旋转不休,直到力竭……一切都符合他们生前的执念与身份。
直到我点开了那份编号尾数“00001”的文件,属于项目最早的一位参与者,一位死于晚期胰腺癌的老妇人。
没有预想中的人生走马灯,没有亲友的面容。视野很低,像是在爬行。粗糙的木地板纹理在眼前延伸,带着年深日久的油垢。视角在移动,缓慢地,一下,一下,向前。前方,是一扇门。
一扇我熟悉到骨髓里的门。深胡桃木色,右上角有一道我七岁时用玩具车撞出来的浅痕,黄铜门把手因为常年摩挲,边缘格外光滑。
那是我家卧室的门。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视角停在门前,不动了。然后,一个极其沙哑、漏风般的声音,贴着门板响起,轻得几乎听不清,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轮到你了。”
我猛地向后一仰,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是巧合。一定是巧合。也许是梦境解析算法出了错,把某种象征性的意象错误地具象化成了我熟悉的场景。
我颤抖着手,点开了第二份。编号“00387”,一位中年卡车司机,死于车祸重伤。
同样的视角,同样的爬行,同样那扇深胡桃木色的门,那道浅痕,那个光滑的黄铜把手。
同样的停顿。
然后,是那个卡车司机粗粝的、带着痰音的声音:
“轮到你了。”
不……不可能!
我像是疯了一样,双手在控制台上狂乱地操作,调取数据库的统计模块,输入检索条件——梦境核心场景元素匹配。系统运行了几秒,然后,屏幕上跳出一个数字。
50,000。
整整五万份标记为“已归档”的濒死梦境文件,核心场景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七。
全都是在我家卧室门口。
全都是那句低语。
“轮到你了。”
冰冷的恐惧像潮水,灭顶而来。我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监控室里的空调似乎开得太足了,冷风像小刀子,刮着我的皮肤。那消毒水的味道,此刻闻起来,竟然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我必须亲眼看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到那个我称之为“家”的老旧公寓楼的。脚步虚浮,踩在楼道的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那“咔哒”一声,在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惊心。
推开门。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住大半,屋里一片昏暗。熟悉的家具轮廓,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光。
我站在客厅中央,目光死死盯住走廊尽头。
那扇门,静静地立在那里。深胡桃木色,右上角的浅痕,黄铜的把手。
和梦境里,一模一样。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一片涩痛。我一步一步,挪了过去。手指颤抖着,抚上那冰凉的黄铜门把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不属于我的触感,一种冰冷的粘腻。
我没有勇气推开它。
那天之后,“轮到你了”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脑子里扎了根。白天,它是我耳边挥之不去的嗡鸣;夜晚,它化身梦魇,把我拖进无休止的循环——爬行,门前,低语。
我请了病假,把自己关在家里,拉紧所有的窗帘。手机调成静音,屏幕上王主任的未接来电堆积如山。我不敢接,我怕他那张热情的脸后面,藏着和那五万份梦境同样的东西。
我开始失眠,依赖烈酒。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才能获得片刻的昏沉。但即便醉了,那低语声也从不曾远离,它变得愈发清晰,有时像是就在我的枕头边响起。
更可怕的是,家里开始出现异常。深夜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客厅却会传来细微的、像是有人在地板上爬行的摩擦声。我猛地打开灯,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和我狂乱的心跳。有时,眼角的余光会瞥见走廊尽头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凝神看去,却只有那扇门沉默地矗立。
它不再仅仅是一扇门。它成了一个界限,隔开我摇摇欲坠的日常,和门后那五万份濒死意识共同指向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我试过找人。我给最好的朋友打电话,语无伦次地讲述我的发现。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小林,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我不怪他。如果是一个月前,有人跟我讲这些,我大概也会觉得对方疯了。
绝望像沼泽,我越挣扎,陷得越深。
直到那天晚上。
我被一阵极其清晰的爬行声惊醒。不是幻觉。那声音从客厅传来,缓慢,粘滞,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耐心,一下,一下,逼近我的卧室。
我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黑暗中,我瞪大眼睛望着卧室门,恐惧达到了顶点。
那爬行声,停在了我的卧室门外。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那个声音响起了。不再是透过数据流的模糊,而是真真切切,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贴在我的耳边。
沙哑,漏风,带着五万重叠加的、细微的回声。
“轮·到·你·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恐惧都爆炸了,然后诡异地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冰冷的、破罐破摔的决绝。
我慢慢地坐起身,下了床。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
我走到卧室门前,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黄铜把手。
转动。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门外,不是熟悉的客厅。
是那片视角。那片我看了五万次的、濒死者爬行看到的景象。粗糙的木地板向前延伸,尽头,是那扇深胡桃木色的卧室门,右上角有浅痕,黄铜把手光滑。
而我,正站在这个“视角”的起点。
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剥夺了我对身体的控制权。我的视野猛地降低,下巴几乎蹭到了地板。我能感觉到粗糙的木质纤维摩擦着皮肤,闻到那股积年的灰尘和……某种无法形容的、冰冷的“存在”的气息。
我开始向前爬。一下,一下。朝着那扇门。朝着那扇我自己的卧室门。
不!停下来!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身体,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忠实地执行着那五万份梦境设定的程序。
爬行。缓慢地,坚定不移地。
距离那扇门,越来越近。
我能看到门板上细微的木纹,那道浅痕的深度,黄铜把手上映出的、我此刻扭曲而惊恐的倒影。
终于,我爬到了门前。视角固定下来。
一股冰冷的气流,强行撬开了我的嘴唇,挤压着我的声带。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沙哑、漏风、带着五万重叠加回声的声音,从我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贴着门板,轻轻响起:
“轮到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控制身体的力量消失了。我瘫软在地板上,像一滩烂泥,只有胸腔在剧烈起伏,证明我还活着。
结束了……吗?
我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那扇深胡桃木色的卧室门,无声地,向内敞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里,不是我的卧室。
是更深邃、更粘稠的黑暗。在那黑暗里,无数模糊的、蠕动的影子,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在阴影中亮起,静静地注视着我。
门缝还在缓慢地、持续地扩大。
一个冰冷的认知,如同最终的判决,砸在我的意识里:
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把我的位置,加入了队列。
那扇门后的东西,正在出来。
而我,成了它们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