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收废品的老王头死了,死在了他自己那间堆满废品的平房里。
尸体是三天后才被邻居发现的,当时已经臭了。
警察来了之后,确认是突发脑溢血,没人觉得意外,一个七十多岁的孤老头子,这么死了也算正常。
整理遗物时,我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全小区所有人的秘密。
我颤抖着翻到写着我家的那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
“2023年10月31日,晚上11点,他穿着我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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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楼的张奶奶趿拉着塑料凉鞋,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红色无纺布袋,正往下走,迎面碰上我,扯着嗓子就喊:“哎哟,小陈呐,下班啦?你闻见没?这什么味儿啊这是!齁臭!是不是谁家死耗子了?还是哪家炖屎吃了?”她皱着鼻子,嘴角夸张地下撇,露出镶得不太齐整的假牙。
我勉强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没接话。其实一进单元门我就闻到了,那味道难以形容,像一块浸透了腐败油脂的厚重绒布,不由分说地蒙在口鼻上,沉甸甸的,带着一股甜腻的、令人作呕的暖意。越往下走,气味越是浓烈,几乎有了实体,缠绕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我看啊,八成是那收破烂的老王头!”张奶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混合了嫌弃和隐秘兴奋的神态,朝楼道尽头那扇紧闭的棕色木门努了努嘴,“好些天没见他出摊了,他那屋里,啥破烂没有?这天气,啧……”
我的心往下微微一沉。老王头,王德顺。小区里的老住户,大概也是唯一还住在这片待拆迁老旧小区平房区里的人。他就住在我们这栋筒子楼最底层靠西头那间,原本好像是楼道的储藏室,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他的家。他以此为据点,收拢着整个小区,乃至附近几条街的废品。纸板、塑料瓶、旧报纸、破铜烂铁,把他那间不大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供人侧身通过。他人瘦,干瘪,像一截失了水分的枯树枝,总是穿着一身看不出原色的衣服,沉默地坐在小区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守着他的三轮车和那杆锈迹斑斑的秤。
确实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臭味越来越无法忽视,已经有别的住户在抱怨。第二天,有人找了居委会。两个戴着红袖标的大妈捏着鼻子,在老王头门口喊了半天,又用力拍打着那扇油渍麻花的木门,里面毫无动静。木门下方缝隙里,那味道更是汹涌地钻出来。
最后是叫了派出所的民警,又联系了开锁公司。
那天我调休,在家整理一些旧书,准备卖掉。听到楼下闹哄哄的,便也下了楼。锁芯“咔哒”一声弹开时,围观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民警戴着口罩,率先推开了门。
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缩到极致的恶臭猛地扑了出来,像一头无形的野兽。有人当场干呕起来。我站在稍远的地方,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透过民警身体的缝隙,我看到屋内堆积如山的废品,而在那片杂乱的、颜色晦暗的“山峦”阴影里,隐约能看到一双僵直的、穿着破旧解放胶鞋的脚,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伸在那里。
老王头死了。死在了他的废品王国里。
初步判断,死了至少三天。死因是突发脑溢血。一个七十多岁的孤老头子,在这种环境里,这么死了,没人觉得意外。警察拍了照,记录了情况,法医初步检查后,尸体就被殡仪馆的车拉走了。居委会的人忙着联系他可能存在的远房亲戚,以及讨论后续的消毒和清运问题。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带着些许唏嘘,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然后便各自散去了。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死亡,像水面上泛起的一个涟漪,很快便消失无踪。
又过了两天,居委会贴出通知,要清理老王头的遗物,让有空的住户可以去帮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保留的或者需要特别处理的东西。我想着那些本来打算卖掉的旧书,反正也无事,便去了。
那间屋子即使经过通风,依然弥漫着一股顽固不散的气味,混合着灰尘、纸张发霉和某种更深沉的腐败感。阳光从唯一的小窗户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疯狂舞动的尘埃,也照亮了屋内触目惊心的杂乱。废品堆积如山,分类倒是依稀可辨,但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几个居委会找来帮忙的零工,正皱着眉头,戴着加厚的口罩和手套,开始把东西往外搬,大多是直接扔上等待在一旁的垃圾车。
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才迈步进去。脚下踩到什么东西,软绵绵的,低头一看,是半本浸了油污的旧杂志。空间逼仄,转身都困难。我的目光掠过那些破纸箱、歪扭的塑料瓶、生锈的铁皮罐,心里有些发堵。这就是一个人一生的积蓄,或者说,是一个人一生留下的所有痕迹。
“枕头底下……好像有东西。”一个正在拆那张破木床的零工嘟囔了一句,他从那黑乎乎的、塌陷下去的枕头下面,抽出了一个用厚实的牛皮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外面还缠着几圈麻绳。
那不是废品。那东西看起来太整齐,太刻意了。
居委会的李大姐接过,掂量了一下,解开了麻绳,剥开牛皮纸。里面是一个笔记本。硬壳,深蓝色,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已经有些磨损,边角起了毛边,但保存得相当完好。
“哟,老王头还记日记呢?”李大姐随口说了一句,好奇地翻开。她看了几眼,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从随意变成了惊愕,然后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她又快速翻了几页,嘴唇抿得紧紧的,最后“啪”一声合上了笔记本,像是被烫了手。
“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的声音有点不自然,把笔记本随手放在了旁边一个相对干净些的旧木箱上,“先清理别的,这玩意儿……等会儿再说。”
她的反应引起了我的注意。那笔记本看起来普普通通,为什么她会那样?
清理工作继续,屋里尘土飞扬。我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它静静地躺在木箱上,像一个沉默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李大姐被叫出去处理别的事情。机会来了。我假装整理手边一摞旧报纸,慢慢挪到那个木箱旁,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四周没人注意我,零工们正费力地抬一个沉重的旧衣柜出去。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笔记本冰凉的硬壳封面。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坏事一样,迅速地将它拿了起来,揣进了我随身带来的、原本准备装旧书的帆布包里。动作快得我自己都有些恍惚。拉上拉链,帆布包沉甸甸地坠在身侧,那重量异常清晰。
我没再停留,跟旁边的人说了句“我先回去有点事”,便匆匆离开了那间充满死亡和废弃气味的屋子。走出楼道,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却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回到家,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我才大口喘气。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笔记本,仿佛它能烫伤我。我把它放在客厅的餐桌上,盯着它看了好久。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不安。我坐到桌前,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名字,没有署名。只有日期和一行行密密麻麻、略显潦草的字迹。墨水是蓝色的,有些地方的笔划很重,透露出书写者当时的专注,或者情绪。
我随机翻到一页。
“2022年7月14日,下午3点20分。三单元502,孙家。男人(孙志强)又带回来一个,不是上次那个。女的穿红色高跟鞋,左脚鞋跟有一道细微划痕。在卧室停留1小时47分。女人(赵春梅)今天上中班。”
我的呼吸一滞。孙志强,那个总是笑眯眯、在事业单位工作的邻居?他妻子赵春梅,是医院的护士。
我又翻了一页。
“2023年1月5日,晚上9点。六楼张秀英(张奶奶)把过期三年的降压药,混在新药瓶里,给她儿媳妇吃了。她跟对门李老太说,吃不死人,省得浪费。”
张奶奶?那个见面就热情打招呼的张奶奶?我想起她儿媳妇前段时间确实莫名其妙头晕了好几天。
冷汗开始从我的鬓角渗出来。这根本不是日记!这是一个……记录簿。记录着整个小区住户,那些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见不得光的秘密。
我手指发颤,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偷窃、欺骗、婚外情、家庭暴力、职业造假、邻里间的龃龉……时间、地点、细节,有时甚至包括当事人的穿着、对话片段,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老王头,那个沉默寡言、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老头,他就像一只隐藏在阴影里的蜘蛛,无声地编织着一张巨大的、覆盖整个小区的信息网。他利用收废品的身份,自由出入各家各户,或者仅仅是通过观察那些被丢弃的“垃圾”,便窥见了所有人最不堪的一面。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心脏。这太可怕了。他知道得太多太多了。
我的手心全是汗,几乎拿不住笔记本。我必须找到关于我自己的部分。这个念头疯狂地滋长起来。我家呢?他记录了我家什么?我和妻子?我们的那些小争执?还是……
我发疯似的翻动着书页,索引是按楼栋单元和门牌号粗略划分的。我住在四单元301。找到四单元,手指颤抖着往下滑,寻找着“301”的字样。
找到了。
那一页相比其他家,异常干净。上面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墨迹看起来很新,似乎是不久前才写下的。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那个精确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时间,和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陈述句:
“2023年10月31日,晚上11点,他穿着我的拖鞋。”
日期,是未来。整整两个月之后。
而“他”,指的是我。
我穿着……老王头的拖鞋?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僵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脚上穿着一双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居家软底拖鞋。
老王头的拖鞋?那双永远沾着泥污、散发着难以言明气味的、破旧不堪的绿色军用胶底拖鞋?我怎么可能去穿他的拖鞋?在那间臭气熏天、堆满垃圾的屋子里?在深夜十一点?
荒谬!无法理解!
可是,那行字就清晰地印在那里,黑色的墨迹,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又像一个不容置疑的预言。
笔记本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
我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动弹不得。窗外,夕阳的余晖给世界涂抹上了一层虚假的暖色。而我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那个日期,像一颗冰冷的钉子,楔入了我的未来。
2023年10月31日,晚上11点。
那一天,那一刻,会发生什么?
我为什么会穿着一个死人的拖鞋?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是如何写下关于未来的、如此确切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