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加班回家,我总在同一个路口看见那辆破旧面包车。
它从不拉客,只静静停在那里,车窗黑得像是深渊。
同事说那是辆幽灵车,三年前司机全家被杀,怨气不散。
我不信邪,直到今晚,面包车突然驶来,车门滑开——
车里坐着一家三口,脖颈断裂,头歪向肩膀,齐声说:
“差一个,就凑满一百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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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完班,又是凌晨一点。
城市像是被抽掉了筋骨,软塌塌地陷在沉沉的黑暗里。李默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出办公楼冰冷的光圈,一头扎进外面黏稠的夜色中。空气又湿又闷,带着一股子雨要下不下的土腥味。路灯昏黄的光晕一圈一圈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像一只只疲倦得睁不开的眼睛。
他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屏幕冷白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打车软件界面转了半天,最终弹出一个冰冷的提示:“附近暂无可用车辆”。烦躁地啧了一声,他把手机塞回裤兜。看来,又得走回那个四十分钟开外,租来的小窝了。
这段路,走了快半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尤其是那个十字路口——兴业路和永盛街交汇的地方,像是这座城市深夜的一块疤。红绿灯寂寞地变换着颜色,照着路口永远停着的那辆玩意儿。
一辆银灰色的五菱之光面包车。
破,旧,脏。车身的银灰早已褪成了那种令人不快的灰败颜色,糊满了干涸的泥点和不明的污渍。前后保险杠都有明显的破损,用粗糙的手法打着黑色的补丁。轮胎瘪着一个,让车身微微倾斜,像是个跛脚的怪物,永远趴伏在路口靠近绿化带的那一小片阴影里。
最让人不舒服的,是它的车窗。从驾驶座到后排,所有的车窗,包括前后挡风玻璃,都像是被从内部泼满了浓稠的墨汁,黑得彻底,黑得沉甸甸的。光线照上去,一丝一毫都透不进去,只有一片纯粹的、深渊般的黑。你永远无法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李默第一次凌晨路过这里看见它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绕开了些走。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它就像个沉默的、被遗忘在时间角落里的路标,固执地存在于他的深夜归途。他甚至给它起了个名字——“老伙计”。每次路过,心里会默默念叨一句:“哟,老伙计,还在呢。”
今晚也不例外。远远地,那跛脚倾斜的轮廓和那片吞噬光线的车窗,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一切如常。李默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那团黑影愈发显得不真实。他低下头,准备像往常一样,快步走过。
就在他与面包车平行,距离不过五六米的时候——
“嗡——”
一声低沉、嘶哑,像是垂死病人喉咙里挤出的喘息声,猛地刺破了深夜的死寂。
李默浑身一僵,脚步顿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骤然收缩。
是引擎声!
那辆停了不知多久,在他印象里早已是一堆废铁的“老伙计”,竟然发动了!
他猛地抬头,瞳孔在瞬间放大。
那辆破旧的面包车,车身轻微地颤抖着,发出断续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像一个生锈的机器怪物正在艰难地苏醒。然后,它动了。
不是正常的起步,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某种僵硬滞涩的速度,从前方的停车位里滑了出来。它没有打方向灯,就那么直撅撅地,车头微调,不偏不倚地,横在了人行道的前方,正好挡住了李默的去路。
动作精准得……像是计算好的。
李默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冰凉。他想跑,可两条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喉咙发紧,连一声惊叫都卡在里头,吐不出来。
“嗤——”
一声轻微的、带着锈迹摩擦感的漏气声。面包车侧面的滑动车门,就在李默眼前,缓缓地、匀速地向后滑开了。
车内的景象,暴露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
没有灯。车厢里是比车窗更浓稠的黑暗,但那黑暗并非空无一物。借着外面渗入的微弱光线,李默看见了——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穿着灰色的夹克,身形瘦削。他的脖子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折,像是被人生生掰断的,脑袋无力地歪向左侧肩膀,脸颊几乎贴在了肩头。一张脸是死灰色的,毫无生气,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空气。
在他旁边的副驾驶,是一个女人。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部分面容。她的脖颈同样断裂,头歪向右边,姿势与驾驶座的男人对称得可怕。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毛衣,在昏暗光线下,那红色沉得发黑。
而在他们身后,车厢中部,隐约能看到一个更小的身影。一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靠着内侧坐着。小小的脑袋,也以那种绝不可能属于活人的角度,耷拉在肩膀上。
一家三口。
三具脖颈断裂、头颅歪斜的尸体。
时间,空间,在这一刻凝固了。李默的呼吸彻底停滞,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疯长着缠紧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然后——
驾驶座上的男人,那个脑袋歪在肩膀上的男人,嘴唇没有动,一个干涩、飘忽,像是从破旧风箱里挤出来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响起:
“差一个。”
几乎是同一瞬间,副驾驶的女人,头颅歪向另一边,用同样空洞缥缈,却又清晰无比的语调接上:
“就凑满一百个了。”
两人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没有情感,像是按程序播放的录音。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三颗歪斜的头颅,六只毫无神采、死鱼般的眼睛,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僵立在人行道上的李默身上。
那是一种被死亡本身凝视的感觉。
“呃……”
李默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丝破碎的气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海倾覆,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转过身,甚至来不及分辨方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里越远越好!
他像一颗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子,踉跄着,疯狂地冲向马路对面。身后,没有传来引擎声,没有车门关闭声,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几乎要撞碎胸骨的狂跳。
他一口气跑出两条街,直到肺叶传来烧灼般的刺痛,才敢停下来,扶着冰冷的墙壁,惊恐万状地回头望去。
长街空荡,路灯昏黄。那个十字路口静静地卧在远处,绿化带的阴影轮廓模糊。
那辆银灰色的、跛脚的面包车,消失了。
连同那扇打开的地狱之门,以及门里那歪着头的一家三口。
原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
第二天,李默是被窗外的阳光晒醒的。头痛欲裂,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酸痛。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进脑海,清晰得让他战栗。
是梦吗?
那冰冷的凝视,那诡异同步的声音,那脖颈断裂的恐怖角度……太真实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到电脑前,手指颤抖着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兴业路 永盛街 路口 面包车”。
网页滚动,大多是些无关的市政新闻或商业信息。他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直到目光锁定在一个本地论坛的旧帖上。
帖子标题是:“悬案!兴业路三口之家失踪案,三年未破!”
发帖时间是三年前。
李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点开了帖子。
内容很简略,配图是一张有些模糊的彩色照片,像是从某个证件上截取下来的。照片上,一个面容憨厚、穿着灰色夹克的男人,一个笑容温婉、穿着暗红色毛衣的女人,中间是一个虎头虎脑、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帖子写道:
“车主刘福生,男,35岁,与其妻张桂兰(32岁)、子刘小军(7岁),于三年前四月十五日晚驾驶其银灰色五菱之光面包车(车牌:东b·7x312)外出后失踪,车辆同时失踪。警方搜寻多日无果,案件至今未破。家属悬赏征集线索……”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灰色夹克!女人,穿着暗红色毛衣!孩子,七八岁年纪!
和李默昨晚看到的那车里的一家三口,穿着、年龄、甚至那男人眉宇间的轮廓……完全对得上!
不是梦!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默的后背。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猛地抓起手机,找到同事张胖子的号码拨了过去。张胖子是公司有名的“包打听”,本地通,最爱搜集这些神神鬼鬼的都市传说。
电话接通,李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胖子,问你个事。兴业路和永盛街那个路口,是不是……是不是有辆一直停那儿的破面包车?”
电话那头,张胖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但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压低了声音:“我靠!老默,你也看见了?那辆银灰色的,窗户黢黑的那个?”
“对!就是它!”
“嘿!那玩意儿邪门得很!”张胖子的声音带着一种讲述鬼故事特有的兴奋与神秘,“老人都说,那是辆幽灵车!开车的司机叫刘福生,三年前,不知道惹了什么事,拉着老婆孩子跑路,结果连人带车在那个路口出了车祸,一家三口死得那叫一个惨!据说脖子都撞断了!”
李默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
张胖子还在滔滔不绝:“后来车处理了,人也销案了。可邪门的是,从那儿以后,总有人深更半夜在那个路口看到那辆车!就停在那儿,也不动!有人说,那是刘福生一家怨气不散,阴魂被困在那儿了!他们死得不甘心,还在找……找替死鬼呢!”
怨气不散……找替死鬼……
“差一个,就凑满一百个了……”
那空洞诡异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李默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喂?老默?你还在听吗?你……你昨晚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张胖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语气变得有些紧张。
李默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猛地挂断了电话,任由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掉在桌面上。
不是车祸失踪……是谋杀!全家被杀!怨气不散!
而他们,在找“第一百个”!
自己,就是他们选中的目标!
强烈的恐惧过后,一种更深的、冰锥般的寒意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像是后面有厉鬼在追,冲进卧室,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几件衣服,笔记本电脑,充电器……胡乱地塞进一个双肩包里。
不能待在这里了!那个路口,那辆车,它们认识路了!它们知道他在哪里!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座城市!马上!
拉上背包拉链,他几乎是撞开了家门,冲进了电梯。下降的失重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电梯门一开,他就狂奔出去,冲到小区门口,急切地挥手拦下了一辆刚好路过的出租车。
“师傅!火车站!快!”他拉开车门,几乎是摔进了后座,声音嘶哑地喊道。
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熟练地挂挡,踩下油门。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
李默瘫软在后座上,心脏还在狂跳。他透过后车窗,死死盯着公司方向,盯着那个十字路口的方向,仿佛那辆银灰色的面包车随时会从某个角落冲出来。
没有。一切正常。阳光明媚,车水马龙。熟悉的城市景象飞速后退。
他稍微松了口气,身体却依旧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转过头,看向前方。出租车正在经过一个大型的环形立交桥,车流在这里变得稍微缓慢了一些。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侧前方的一辆并排行驶的厢式货车。货车的车厢壁上,沾满了灰尘和泥点。
就在那一片污渍之中,几个模糊的、似乎是手指蘸着泥水划拉出来的数字,突兀地钻进了他的视线:
东b·7x312
像是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李默的思维在瞬间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冻结。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扭动仿佛生了锈的脖颈,看向旁边那辆出租车的司机。
司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缓缓地转过头来。
一张死灰色的,毫无生气的脸。脖颈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折着,脑袋无力地歪向左侧肩膀,脸颊几乎贴在了肩头。一双空洞、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是昨晚面包车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刘福生!
他的嘴唇没有动,那个干涩、飘忽,如同破旧风箱挤出的声音,却在密闭的车厢里清晰地回荡起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满意:
“第一百个……齐了。”
李默的瞳孔放大到极致,视野里最后看到的,是司机那歪斜头颅上,嘴角缓缓勾起的一抹非人弧度。无边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