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丽娟看着怀表。
秒针一格一格地走,在寂静的地下室里发出清晰的滴答声。晚上十点五十七分。再过三分钟,沈前锋应该已经潜入江中,黄英也该在制高点就位。
她合上怀表盖,站起身。
药铺地下室堆满了药材箱,空气里弥漫着甘草和陈皮的味道。角落里坐着五个人——都是码头工人中的核心骨干,此刻都沉默着。老张在检查怀里的短刀,小李不停搓着手,老刘盯着油灯发呆。
只有李石头,那个平时最沉默寡言的老工人,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面。
“都记清楚了吗?”潘丽娟开口,声音平静。
“清楚了。”老张抬起头,“我带一队围三号仓库,以伙食太差、要求见日本管事为由。”
“我带二队去工具房,就说龙门吊的安全绳磨损了,要求更换。”小李接话。
“三队跟我,去食堂。”老刘说,“说米饭里有砂子,昨天还吃出老鼠屎。”
潘丽娟点头:“记住,只是闹,不是真要动手。把动静弄大,把日军守卫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给……”她顿了顿,“给做其他事的同志争取时间。”
“明白。”几个人齐声应道。
李石头最后一个开口:“潘掌柜,我做什么?”
潘丽娟看向他:“你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在工人宿舍区留守。万一有工友想趁乱生事,或者有家眷害怕,你稳住场面。”
“好。”李石头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十点五十九分。
潘丽娟深吸一口气:“出发。”
五个人依次从后门离开药铺,消失在夜色里。每个人走不同的路线,约定十五分钟后在码头工人宿舍区外的废料场集合。
潘丽娟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一把勃朗宁手枪压在腰间,弹匣是满的。袖子里藏了把匕首,鞋底有刀片。还有一小瓶磺胺粉——这是沈前锋上次给的,说受伤时撒在伤口上能防感染。
她想起沈前锋说这话时的表情,那种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摇摇头,甩开杂念。
推开药铺后门时,冷风灌进来。十一月初的甬城,夜里已经有些冻人了。潘丽娟拉紧衣领,融入黑暗的巷道。
从药铺到码头工人宿舍区大约两里路。她选择绕远路,避开主干道上的日军巡逻队。小巷里的石板路湿滑,前几天刚下过雨,墙角还积着水洼。
经过一个岔路口时,她停了一下。
左边巷子深处传来狗吠,接着是日语呵斥声和隐约的哭声。潘丽娟贴着墙根移动,在拐角处小心探头。
两个日军士兵正把一个中年男人从屋里拖出来。男人挣扎着,用当地方言喊着什么。屋里冲出个女人,抱着日军的腿,被一脚踹开。
“八嘎!私藏粮食,死啦死啦的!”一个士兵举起枪托。
潘丽娟的手按在了枪柄上。
但下一秒,她强迫自己松开。不能在这里暴露,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毁掉整个计划。她闭上眼睛,听着枪托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听着女人的哭嚎,听着日军士兵嚣张的笑声。
脚步声远去。
潘丽娟从拐角出来时,那对夫妇已经互相搀扶着回到屋里,门关上了,只留下地上的一摊血迹。
她加快脚步。
废料场就在前面。那是码头清理出来的空地,堆着锈蚀的铁皮、断裂的缆绳、报废的机器零件。白天这里没人,晚上更是个碰头的好地方。
潘丽娟到的时候,五个人已经齐了。不只是他们,还有十几个各小组的组长,都是事先联络好的。
“都通知到了?”她问老张。
“三队的人已经各自回宿舍通知了。”老张低声说,“就说一刻钟后,食堂门口集合,为伙食讨说法。”
“工友们情绪怎么样?”
“早憋着一肚子火。”小李插话,“昨天午饭又是发霉的米,两个兄弟吃坏了肚子。日本监工还说爱吃不吃。”
潘丽娟看向远处。
码头工人宿舍区是一片低矮的木板房,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此刻大多数窗户黑着,但仔细听,能听到里面压抑的说话声、咳嗽声、孩子哭闹声。三千工人和他们的家眷就挤在这片不足五十亩的区域里,像沙丁鱼罐头。
十一点十分。
“开始。”潘丽娟说。
十几个组长四散开去,回到各自的宿舍区。很快,第一扇门打开了,几个工人走出来。然后是第二扇、第三扇。
起初是零零散散的,但就像滚雪球,人越聚越多。没有人高声喊叫,只是沉默地走出家门,在巷道里汇聚,然后流向同一个方向——食堂门口的空地。
潘丽娟混在人群里,观察着。
工人们大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褂,有些人光着脚,有些人趿拉着破草鞋。他们脸上写着疲惫、麻木,但此刻眼睛里有了点别的东西——一种压抑太久的躁动。
食堂是栋砖木结构的平房,门口挂着盏昏黄的电灯。灯下已经聚集了上百人,而且还在增加。
“让日本管事出来!”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
“对!出来说清楚!”
“每天干十二个钟头,就给吃猪食?”
声音开始大起来。
潘丽娟看到老张在人群外围对她点头——三号仓库那边的人也开始动了。她给小李使了个眼色,小李立刻带着几个人朝工具房方向移动。
十一点十五分。
食堂门口已经聚集了至少五百人。黑压压的一片,把整片空地都站满了。后面的人还在不断涌来。
食堂门开了。
不是日本管事,而是两个中国工头。一个姓王,胖子,油光满面;一个姓赵,瘦高个,戴着眼镜。这两人都是替日本人做事的,平时对工人最凶。
“吵什么吵!大半夜不睡觉,想造反啊?”王工头叉着腰,嗓门很大。
人群静了一瞬。
然后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我们要见日本管事!要改善伙食!”
“对!见日本管事!”
声浪又起来了。
赵工头推了推眼镜,尖着嗓子说:“太君都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都散了!”
“明天?明天你们又推后天!”一个老工人站出来,“今天必须给个说法!上个月的工钱还没结清,这个月伙食又克扣,还让不让人活了?”
“就是!”
人群开始往前挤。
王工头脸色变了,后退两步:“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警卫!警卫!”
早就守在附近的四个中国警卫跑过来,手里拿着木棍。但看到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也犹豫了。
潘丽娟在人群里移动,观察四周。
码头的主要照明灯都亮着,尤其是仓库区和装卸区。但工潮爆发的这片宿舍区位于码头边缘,灯光相对稀疏。远处,她能看到三号仓库那边也聚集了人群,隐约有喊声传来。
很好,两处都动起来了。
她看了眼怀表——十一点十八分。沈前锋应该已经接近鱼雷库了。
就在这时,日军来了。
不是巡逻队,而是整整一个小队,二十多人,全副武装。带队的是个曹长,个子不高,但走起路来架势十足。士兵们排成两列,刺刀在灯光下反着冷光。
人群出现了骚动。
有些工人开始后退,脸上露出恐惧。日军在码头的凶残是出了名的,上个月就有个工人因为偷了半个馒头,被当众打断腿。
“谁在闹事?”曹长用生硬的中文问,手按在军刀柄上。
王工头立刻凑上去,点头哈腰:“太君,没事没事,就是工人对伙食有点意见,我这就让他们散了……”
“散了?”曹长扫视人群,冷笑,“聚众闹事,按战时条例,可以就地枪决。”
这句话像冷水泼进油锅。
恐慌开始蔓延。有人想悄悄溜走,但发现退路已经被其他日军士兵隐隐封住。
潘丽娟心里一紧。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日军反应太快了,而且一来就是一个小队,像是早有准备。她看向李石头——按照安排,这时候他应该带人从侧面制造些小混乱,分散日军注意力。
但李石头站在人群边缘,一动不动。
“所有人,原地跪下!接受检查!”曹长喝道。
士兵们哗啦一声举起步枪,枪口对准人群。
完了。
潘丽娟大脑飞速运转。硬抗肯定不行,赤手空拳对全副武装的小队,那是送死。服软?那这次工潮就白组织了,而且还会打击工人士气,以后再想发动就难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
就在她准备站出去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
“太君!太君!”一个工人突然冲出人群,扑到曹长面前跪下,“不是我闹事啊!都是他们逼我来的!我家里还有老母亲要养,我不敢闹事啊!”
是刘老四,平时最胆小的一个。
曹长低头看他:“谁组织的?”
“是……是……”刘老四哆嗦着,眼睛在人群里乱瞟。
潘丽娟的手摸到了枪柄。如果刘老四指认出骨干,她必须在第一时间开枪制造混乱,哪怕暴露身份。
但刘老四的目光扫过她,没停。
他指向了另一个人——站在人群前面的老张。
“是他!张老大!他说今天要闹大,让日本人加餐!”
老张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曹长一挥手,两个士兵上前就要抓老张。
“放屁!”老张反应过来,怒吼,“刘老四你血口喷人!”
“就是他!他还说要砸了食堂!”刘老四哭喊着,“太君,我举报有功,饶了我吧!”
潘丽娟瞬间明白了。
刘老四不是临时叛变——他是被安插的钉子。日军早就知道今晚会有动静,甚至可能知道工潮的目的不单纯。所以他们提前安排了内应,就等关键时刻指认“领头者”,杀鸡儆猴。
而他们选中的鸡,是工人中威望最高的老张。
如果老张被抓,工人组织就垮了一半。
两个士兵已经抓住老张的胳膊。老张挣扎着,但他快五十岁了,哪是两个壮年士兵的对手。
“带走!”曹长挥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潘丽娟做出了决定。
她不能开枪——那会暴露她有武器,可能引发全面冲突。但她必须救老张。
她从人群里挤出来,用当地土话高声说:“太君!张大哥不是领头!领头的跑了!”
曹长看向她:“你说什么?”
“刚才有人从后面跑了!”潘丽娟指着宿舍区深处,“往江边方向去了!跑得很快,好像是怕被认出来!”
这是赌博。
赌日军更想抓“主谋”,而不是一个被指认的工人。
曹长果然犹豫了。他看看老张,又看看潘丽娟指的方向。
“几个人跑了?”
“两三个!天黑看不清,但跑得特别快!”潘丽娟说得煞有介事,“可能是真正的组织者,看事情闹大就溜了!”
曹长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
“你。”他指着潘丽娟,“带路。”
潘丽娟心里一沉。
她本来只是想转移注意力,没想到引火烧身。但话已出口,不能退缩。
“好……好,我带路。”她做出害怕的样子。
“小岛,带五个人跟她去。”曹长命令一个军曹,“其他人,把这里所有人都看住,一个不许离开!”
“是!”
五个士兵出列,枪口隐隐对着潘丽娟。
“走。”军曹小岛用刺刀比了比。
潘丽娟转身朝宿舍区深处走去。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脱身的方法——带他们绕圈?制造意外?还是……
经过李石头身边时,她看了他一眼。
李石头低着头,没看她。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上来。但没时间细想了,五个日军士兵紧跟在身后,刺刀几乎顶到她的背。
她走进狭窄的巷道。
宿舍区的巷道像迷宫,宽的地方能过两个人,窄的地方要侧身。潘丽娟故意挑最黑、最绕的路走,想找机会甩掉他们。
但日军士兵跟得很紧。军曹小岛经验丰富,让两个人跟在潘丽娟后面,三个人散开些,保持视线交叉覆盖。
“还有多远?”走了几分钟后,小岛不耐烦地问。
“就在前面,江边那排废弃的工棚。”潘丽娟说。
她说的那排工棚确实存在,半年前就废弃了,平时没人去。到了那里,或许可以借地形周旋。
又转过一个弯。
前面就是工棚区了。七八间木板房歪歪斜斜地立着,有些屋顶已经塌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一点,照出斑驳的影子。
潘丽娟放慢脚步,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从工棚传来的,而是从更远处——码头的方向。
爆炸声。
闷响,隔着一段距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声,两声,三声。
军曹小岛立刻停下:“什么声音?”
几个士兵都竖起耳朵。
潘丽娟心里一紧——是沈前锋那边得手了?还是出了意外?
没时间细想了。
就在日军士兵注意力被爆炸声吸引的瞬间,潘丽娟动了。
她不是往前跑,而是突然蹲下,就地一滚,滚进了旁边两间工棚的夹缝。那缝隙很窄,成年人几乎挤不进去。
“站住!”
日军反应过来,但已经晚了。潘丽娟像泥鳅一样钻进夹缝深处,那里堆着废弃的木料,形成一个勉强能藏身的空间。
“出来!”小岛怒吼。
士兵们朝夹缝里开枪。子弹打在木板上,木屑横飞。但夹缝曲折,子弹打不到最里面。
潘丽娟蜷缩在角落,屏住呼吸。她能听到日军士兵在外面叫骂,商量着怎么办。有人建议放火,但被小岛否定了——火势可能蔓延到整个宿舍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又一声爆炸传来,这次更近些。
小岛显然着急了。码头那边出事了,他必须带人回去支援。
“留两个人守着!其他人跟我回去!”他下了命令。
脚步声远去。
潘丽娟数着,走了三个,留下两个。她能听到守在外面的两个士兵的对话,用的是日语,她只能听懂几个词。
“……麻烦……”
“……等天亮……”
她轻轻活动了下手脚。夹缝里空间太小,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腿已经麻了。怀表在刚才的翻滚中磕到了,不知道还走不走。
外面的士兵点起了烟。
潘丽娟耐心等着。她需要等一个机会,或者等一个变数。
变数来了。
远处传来哨子声,尖锐急促,是日军集合的哨音。紧接着是更多的脚步声、喊叫声,整个码头仿佛醒了过来。
守在外面的两个士兵显然也听到了。
“集合了。”
“怎么办?”
“先去集合!这里跑不掉!”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离开。
潘丽娟又等了两分钟,确认外面真的没人了,才小心翼翼地从夹缝里挪出来。
月光下,码头方向火光冲天。
不是大火,而是多处小规模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刺眼。爆炸声已经停了,但警报声还在响,日语喊叫声此起彼伏。
她看向食堂方向——那边的人群已经散了,地上空荡荡的,只有那盏孤零零的电灯还亮着。
工潮被强行压下去了。
但沈前锋那边……成功了吗?
潘丽娟没有回食堂查看,而是转身朝预定的撤离点走去。那是码头下游的一处废弃驳船,如果一切顺利,沈前锋完成任务后会在那里上岸。
她穿过迷宫般的巷道,避开几队匆忙跑过的日军士兵。整个码头已经进入警戒状态,探照灯全部打开,光柱在江面和岸上来回扫射。
快到江边时,她看到了更糟的情况。
不是沈前锋,而是一队日军宪兵,正在沿着江岸搜索。带队的军官在大声下令,士兵们打着手电,一寸一寸地检查芦苇丛和滩涂。
潘丽娟趴在土坡后面,心沉了下去。
沈前锋可能出事了。
或者更糟——他可能已经落在日军手里。
她看着那些搜索的日军,又看看黑暗的江面。驳船就在下游三百米处,但现在过去等于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江面上传来了马达声。
不是日军的汽艇,声音更小、更急促。紧接着是枪声——机枪扫射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巨大的爆炸,震得地面都在抖。
潘丽娟抬头,看到江心腾起一团火球。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