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煎熬般的考试终于结束,沉重的贡院大门缓缓开启。考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个个面色憔悴,形销骨立,仿佛经历了一场剥皮抽髓的大战。有人面带喜色,与人兴奋讨论;有人忧心忡忡,默默不语;更有人一出大门便瘫软在地,嚎啕痛哭。人生百态,在此刻显露无疑。
蒙城随着人流缓缓走出,他的脸色比旁人更加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但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曲的青竹。他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喧嚣和投来的各种目光,径直朝着自己的落脚处走去,心中却已冰冷一片。那杯茶,绝非意外。
接下来的流程便是为保证公平而设置的糊名、誊录、弥封。所有试卷被收拢密封后,由专门遴选的誊录官用朱笔重新一字不差地誊抄一遍,以防止阅卷官通过笔迹认出考生身份。考生的原卷则被严密弥封存档,非特殊情况不得调阅。
这原本是历代沿袭、彰显公正的严密程序,此刻,却成了最容易滋生猫腻、偷梁换柱的环节。
在一间灯火通明、昼夜不熄的誊录房内,气氛忙碌而肃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连绵不绝。一份份被糊名的试卷被分发到不同的誊录官手中。其中一份字迹瘦硬、尤其那篇策论观点极为犀利的试卷(蒙城的原卷),被分到了一个年纪尚轻、面色微显苍白紧张的誊录官面前。
他趁着左右无人注意,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张揉得极小的纸条,飞快展开瞥了一眼。上面写着一个名字——“蒙城”,以及需要“特别处理”的指示。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瞬间沁出冷汗。按照指示,他需要在誊抄这篇试卷时,刻意在几处关键的论点和承转启合处,写得模糊一些,或者巧妙地改动一两个至关重要的词语,使其论述的精准性和力度大打折扣,含义发生微妙却致命的偏差,从而极大降低文章的档次。
同时,另一份由某位权贵子弟重金聘请枪手捉刀、文笔尚可但内涵平平、观点陈腐的试卷,则会被他精心誊抄,甚至稍作“润色”,使其看起来更为光鲜。
然而,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按照指示下笔做手脚时,誊录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位须发皆白、在翰林院中以学问渊博、德高望重且脾性严格着称的老学士,踱着方步走了进来,进行例行的巡视督查。那年轻誊录官心里猛地一慌,做贼心虚之下,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张写着指示的纸条死死攥入手心,指尖都在发颤。
老学士目光如电,缓缓踱步,锐利的眼神扫过一个个埋头誊写、不敢抬头的官吏。当他踱到那名心神不宁的誊录官身边时,似乎无意间停留了片刻,俯身看了看他刚刚铺开准备誊抄的另一份试卷(并非蒙城那份),淡淡地点评了一句:“字迹尚可,但运笔欠稳,再沉稳些。”
就这么看似随意的一打岔、一叮嘱,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那誊录官耳边。等老学士慢悠悠地背着手离开,他再颤巍巍地展开手心,发现那张要命的纸条已被他手心的冷汗彻底濡湿,上面的墨迹已经晕开模糊不堪!“蒙城”二字和那些具体的改动指示已经看不太清了,只隐约能辨认出“乙字叁号”、“策论”、“降等”等零星字样。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面色如土。既不敢声张询问,更怕此刻再有任何异动引起老学士的注意。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怕事情败露引来杀身之祸,他最终没敢再做大动作的改动,只是心慌意乱地、草草将蒙城的试卷快速誊抄了一遍,字迹因心虚而比平时显得更加潦草不稳,并在几处他自认为可能无关紧要的地方,依着模糊的记忆,稍微写得含糊了些,便匆匆交了上去。心中自我安慰道:字迹如此潦草,再加上几处语意不清,大概也能起到一点“降等”的作用吧?应该能交差了吧?
至于另一份需要他提携“润色”的权贵子弟试卷,他更是惊弓之鸟,碰都不敢再多碰一下,只能原封不动、一字不差地誊抄了一遍,盼着没人发现他的失职。
他并不知道,这位素来严厉的老学士的突然巡视,正是凌霄通过某种极其隐秘的渠道,巧妙安排的结果。目的并非直接阻止阴谋——那反而会打草惊蛇——而是为了制造紧张气氛,干扰具体执行者的心态,使其在高压下心生惶恐,不敢完全按照指令行事,从而能在最大程度上,保留蒙城那篇策论文章的真实原貌与思想锋芒。
真正的较量和杀招,其实并不在这誊录环节,而在后续的阅卷场上。誊录房的惊魂,只是一道开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