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返程的飞机上,招娣一直望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十多个小时的航程,她几乎没有合眼,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时装周最后的场景:当那件融合了水墨留白与竹编肌理的礼服压轴登场时,台下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可此刻,她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异常平静。就像一泓深潭,投入再大的石子,也只会泛起几圈涟漪,很快便恢复如初。
“还在想谢幕时的掌声?”坐在旁边的林晚轻声问,递给她一杯温水。
招娣接过水杯,摇摇头:“我在想临行前,师傅说的话。”
“他说什么了?”
“他说,去外面看看很好,但别忘了回家吃饭的路。”招娣微微勾起嘴角,“我当时不明白,现在好像懂了。”
飞机落地时,正值黄昏。当招娣推着行李车走出接机口,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不是预想中的媒体长枪短炮,也不是工作室的盛大欢迎队伍。只有吴师傅独自一人站在接机口,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式外套,背着手,像一棵沉默的老松。
“师傅?”招娣快步上前,“您怎么一个人来了?其他人呢?”
吴师傅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略显疲惫却明亮的眼睛上停留片刻,点点头:“气色不错。走吧,回家。”
回县城的车上,师徒二人都很沉默。招娣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忽然发现路边的稻田已经抽穗,泛着青黄色的光泽。
“师傅,稻田快熟了。”
“嗯,到时候了。”
简单对话后,车内再次陷入安静。但这种安静并不尴尬,反而像一种默契的沉淀。
车子驶进县城时,华灯初上。当招娣推开工作室院门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师傅要一个人去接她——
院子里,一切如常。
春妮正在指导新学员锁边,小柱子在整理新到的面料,赵梅在质检区仔细检查一件刚完工的旗袍。缝纫机的声音,剪刀裁剪布料的声音,还有偶尔的低声交谈,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招娣姐回来了!”不知谁先发现了她,喊了一声。
大家抬起头,纷纷围过来,脸上是真诚的笑容,但没有人表现出过分的激动,就像她只是出门办了个事,现在回家了一样。
“巴黎好玩吗?”春妮问。
“那边的面料市场怎么样?”小柱子更关心这个。
“快来看看这批新染的布料颜色正不正。”赵梅拉着她就往染缸边走。
招娣被大家的平常心感染了,她放下行李,真的走过去看那批新染的布料,用手摸了摸,又对着光看色泽。
“这个靛蓝染得真好,”她由衷赞叹,“比我在巴黎见到的几个大牌的颜色都要正。”
“那是,”负责染布的王婶得意地说,“这可是老法子,染了七遍才出的这个色。”
晚饭是在工作室的后院吃的,和往常一样,大家围坐在长桌旁。菜都是家常菜,红烧肉、清炒时蔬、冬瓜汤,唯一特别的是多了一道王婶特意做的糖醋排骨,说是给招娣接风。
没有人急着问她巴黎的见闻,大家聊的还是日常的工作:哪个客户的订单要加急,哪批面料有点小问题,哪个新学员进步很快。
直到饭后喝茶时,吴师傅才慢悠悠地开口:“说说吧,外面什么样?”
招娣捧着茶杯,组织了一下语言:“很大,很繁华,但也很浮躁。”她顿了顿,“我在那边看到很多我们的传统工艺,被他们拿去,改头换面,就成了时尚。”
“这不是坏事。”吴师傅说。
“我知道,”招娣点头,“但我更确定了一件事——好东西在我们自己手里,才能保持它原本的味道。”
她想起在巴黎,有个收藏家出高价想要购买那本《裁衣录》,被她婉拒了。对方不解地问:“为什么不愿意让更多人看到这些珍贵的技艺?”
她的回答是:“它们不是古董,是活着的传承。我要带它们回家。”
夜深了,众人都散去休息。招娣独自在工作室里踱步,手指拂过每一台缝纫机,每一卷布料。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到让她感到安心。
她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发现上面放着一件未完工的旗袍。领口处的盘扣才做了一半,针还别在上面。她认得出来,这是吴师傅的手法。
她在工作台前坐下,自然而然地拿起针,继续完成那半枚盘扣。一针,一线,动作流畅而专注。
当最后一针收线时,她忽然明白了师傅的用意——用最熟悉的方式,让她找回手艺人的本心。
窗外,月华如水。招娣拿起那把桃木尺,尺身上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轻轻抚过最新的一道刻痕,那是临去巴黎前刻下的。
现在,她该刻下新的一道了。
但她没有。她只是把尺子小心收好,放回原处。
有些成长,不需要刻痕来证明。就像稻田里的稻穗,低头时最沉甸甸。
第二天清晨,招娣像往常一样,第一个来到工作室。她烧水、泡茶、整理工具,等着大家陆续到来。
当春妮他们看到招娣已经泡好茶在等他们时,都愣了一下,随即相视而笑。
“招娣姐,”小柱子说,“你好像不一样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招娣微笑着给每个人倒茶:“出去了才知道,最好的风景就在家里。”
吴师傅拄着拐杖踱进来,看到这一幕,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自己的老位置坐下,接过招娣递来的茶,慢慢啜饮。
茶香袅袅中,新的一天开始了。缝纫机重新响起,剪刀开始裁剪,一切如常。
但招娣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她的心不再向往远方的喧嚣,而是深深扎根在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上。
巴黎的掌声已经远去,但手中的针线永远真实。
她坐在工作台前,开始画新的设计图。这一次,笔下的线条更加从容,更加坚定。
因为她知道,无论走多远,回家的路,才是最值得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