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冰凉的泪，仿佛不是落在兽皮上，而是滚入了白子画的心湖，在平静无波的表面激起一圈细密而震颤的涟漪。他俯身的姿势凝滞了一瞬，指尖悬在她微颤的眼睫上方，终究没有落下，只是那渡入眉心的仙力，更加柔和，更加绵长，如同冬夜无声飘落的雪，试图覆盖所有痛苦的裂痕。
笙箫默安排好一切，走回石洞深处，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脚步微顿，目光在师兄那罕见流露出疲惫与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柔软侧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石床上昏睡中依旧不安的骨头，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走到篝火另一侧盘膝坐下，折扇横于膝上，闭上了眼，既是调息，也是将这片狭小的空间留给这对师徒——或者说，留给这纠缠了太多宿命与伤痛的两人。
一个时辰，在蛮荒这没有日月星辰、唯有永恒晦暗与死寂的地方，显得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
当白子画估算的时间将尽，他缓缓收回渡入仙力的手指。骨头的呼吸已彻底平稳下来，眉宇间的痛苦之色淡去，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仿佛大病初愈，又仿佛精瓷上最脆弱的一层薄釉，轻轻一触便会碎裂。那枚“种子”在她心口深处沉寂着，被层层精妙的剑气网络温柔禁锢，暂时与外界那令人不安的脉动隔绝。
“师兄，时辰到了。”笙箫默适时睁开眼，低声道。
白子画点了点头，站起身。他动作很轻，但骨头似乎还是被惊动了，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岩石穹顶，跳动的篝火光芒，以及……一张近在咫尺的、清俊却难掩疲惫的容颜。他正垂眸看着她，眼神很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也不敢深看的复杂情绪。
记忆如同潮水般回溯——裂缝、嘶吼、剧痛、夜魇冰冷的杀意、自己体内那股失控的、冰冷暴戾的力量、还有那双不属于自己的、暗金色的眼睛……
骨头猛地撑起身子，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动作牵动了尚未完全恢复的经脉，带来一阵隐痛，让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汗。
“别动。”白子画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他伸手虚虚一按，一股柔和的力量便托住了她，让她靠坐在岩壁边，同时，一个温热的玉盏被递到眼前。“喝了。”
又是那种带着药香和灵气的液体。骨头这次没有犹豫，接过来一饮而尽。温热的暖流扩散开来，迅速补充着她空虚的体力，也让她混乱的心绪略微平复。
“感觉如何？”他问，依旧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不远不近。
“……还好。”骨头低声道，避开了他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了的玉盏。她想问很多——发生了什么？我……我是不是又失控了？那股力量到底是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哽住了。她害怕听到答案，害怕从他口中确认那些可怕的猜测。
“能走吗？”白子画似乎并不打算在此刻深谈，转而问道。
骨头尝试动了动腿脚，虽然虚弱，但基本的行动无碍。她点了点头。
“此地不宜久留。裂缝情况虽暂稳，但目标既已明确是你，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蛮荒核心。”白子画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决定，“过程或有凶险，跟紧。”
他没有说“目标”具体是什么，但骨头瞬间明白了。是那裂缝深处的东西，是那“心跳”的来源。它想要她，或者她体内的“种子”。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她攥紧了手中的玉盏，指节微微发白。
“师姐！”幽若和其他弟子也围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和后怕。
“我没事。”骨头对幽若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虽然那笑容有些勉强。她撑着岩壁站起身，虽然腿脚还有些发软，但勉强站稳了。
白子画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洞口。笙箫默早已撤去“小须弥阵”，幽若等人也迅速整理好行装。一行人再次集结，只是气氛比来时更加凝重沉默，每个人的眼底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悸。
“原路折返风险太大，裂缝异动可能已惊动深渊中更多不祥之物。”笙箫默展开折扇，扇面上流光微转，似乎在推演着什么，“我方才以风灵探查，从此处斜上方约三百丈，岩壁有一处天然形成的薄弱点，秽气流动有异，或许通向另一条路径，甚至可能……接近蛮荒上层区域。”
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继续向下或停留在核心区域无异于等死，原路返回则可能直面被惊动的凶物，向上突破，寻找新的出路，是唯一的生机。
白子画略一沉吟，点头：“带路。我断后。”
队伍再次出发，由笙箫默领头，幽若和骨头在中段，白子画殿后。他们沿着狭窄的甬道向上攀爬，这一次，速度比来时更快，也更加沉默。只有衣袂摩擦岩壁的窸窣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甬道中回响。
越往上，周围的岩石质地似乎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坚硬、冰冷，且隐隐透着一种不祥的暗红色，仿佛被无尽的血液浸透、风干。空气中的秽气并未减少，反而多了一种更加沉滞、更加古老的腐朽气息，其中夹杂着细微的、如同金属摩擦又如同骨骼碎裂的奇异声响，不知从何处传来，忽远忽近，撩拨着紧绷的神经。
骨头体内的“种子”依旧沉寂，但越往上走，她心口那被剑气网络隔绝的地方，却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共鸣。不是与裂缝深处那暴戾“心跳”的共鸣，而是与周围这暗红色岩石、与空气中那古老腐朽气息的……某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来自同源血脉的微弱呼应。这呼应让她感到莫名的心悸与不安，仿佛行走在某种巨大生物正在缓慢腐朽的尸骸内部。
攀爬了约莫两百多丈，前方的笙箫默忽然停下，折扇指向侧前方一处岩壁：“就是这里。”
众人望去，只见那里并非实心岩壁，而是一道极其隐蔽的、宽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裂缝。裂缝边缘参差不齐，呈暗红色，有细微的、带着硫磺和腥气的风从里面幽幽吹出。裂缝内部一片漆黑，深不见底，那奇异的金属骨骼摩擦声，似乎就是从这裂缝深处传来，更加清晰了。
“裂缝后有空洞，风道复杂，但气流向上，应是通向外界。”笙箫默沉声道，“只是里面气息驳杂凶戾，恐怕也非善地。”
“别无选择。”白子画目光扫过众人疲惫而紧张的脸，最后在骨头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我先行，笙箫默居中策应，幽若护好她。”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骨头。
“是，师尊！”幽若立刻应道，紧紧挨到骨头身边。
白子画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化作一道银白流光，率先没入那道狭窄的暗红裂缝之中，如同被巨兽吞噬。银色剑气在他周身流转，照亮了前方一小段逼仄的通道。
“走！”笙箫默低喝，紧随其后。
骨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莫名的不安，在幽若的半搀扶下，也侧身挤入了裂缝。缝隙极窄，粗糙冰冷的岩壁摩擦着肩膀，带着一股滑腻阴寒的触感，仿佛触摸的不是石头，而是某种巨大生物的、风干的内脏壁。那带着腥气的风从深处吹来，更加刺鼻。
队伍在狭窄的裂缝中艰难前行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通道时宽时窄，蜿蜒曲折。四周的暗红色越来越深，几乎变成了凝固的紫黑色。那金属骨骼的摩擦声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仿佛有无数巨大的东西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相互刮擦。
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白子画的银色剑光率先照亮了一片难以想象的巨大空间。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停下了脚步，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什么“空洞”或“通道”！
这分明是一个巨型的、垂直向下的、无边无际的深渊！他们此刻，正站在深渊一侧陡峭岩壁上凸出的一小块狭窄平台上！平台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上方，极高处隐约有微光，似乎是通往蛮荒上层的出口，但距离遥远得令人绝望。
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构成这深渊“岩壁”的，并非岩石！
是骸骨！
无穷无尽、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骸骨！
这些骸骨，有的属于人类或类人种族，但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巨大到超乎想象的蛮荒凶兽，甚至还有一些明显带有神魔特征的、散发着淡淡威压的残破骨殖！所有骸骨都以一种扭曲的、挣扎的、充满痛苦与绝望的姿态，相互堆叠、挤压、镶嵌在一起，构成了这深渊那高达千丈、令人望之眩晕的“墙壁”！暗红、紫黑、惨白、骨黄……各种颜色混杂，许多骸骨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暗色痕迹，不知是血迹还是别的什么。
刚才听到的金属骨骼摩擦声，正是从这“骸骨之壁”的深处传来！是那些堆积如山的骨头，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或者仅仅是自身重力与时间的侵蚀下，发生的极其缓慢的位移、挤压、碎裂所发出的、汇聚成海的诡异声响！这声音充斥在整个深渊，如同亿万亡魂在地狱深处永恒的哀嚎与叹息。
更加浓郁的、混合了死亡、腐朽、怨恨、不甘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的神性残留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弥漫在深渊的每一寸空间。即便是白子画撑开的、净化秽气的剑气领域，在这等浓度的死亡与怨恨气息中，也变得光芒微黯，净化速度明显跟不上侵蚀。
“这……这是什么地方？”一名弟子声音发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眼前这由无数骸骨堆砌的、仿佛直通九幽的深渊，其视觉与精神冲击力，远比之前裂缝的暴戾嘶吼更加骇人。
“万灵葬坑……还是……神魔坟场？”笙箫默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折扇上的青光急速流转，似乎在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死亡怨念侵蚀，“看这些骸骨的规模和其中散发的气息，此地陨落的，绝非凡俗。恐怕是上古某场波及诸天万界、神魔陨落如雨的大战，最终的尸骸归处之一……或者说，是那场大战最惨烈的战场核心！”
上古神魔战场？尸骸归处？
骨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体内那枚沉寂的“种子”，在这无尽骸骨与死亡气息的刺激下，竟然又开始了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脉动！这一次的脉动，并非暴戾，而是一种悲凉，一种共鸣，仿佛回到了同类陨落之地，感受到了同源力量的消散与不甘。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脸色更加苍白。
白子画的目光锐利如剑，扫过这片令人窒息的骸骨深渊。上方出口遥不可及，下方深不见底，两侧是滑不留手、随时可能崩塌的骸骨之壁。更要命的是，他感觉到，在这无尽的死亡气息深处，隐藏着一些更加危险的、仿佛被这怨念滋养而生的“东西”，正在缓缓苏醒，将贪婪而冰冷的目光，投向了他们这群闯入的不速之客，尤其是……那个体内散发着与这死亡之地隐隐共鸣气息的女子。
“小心。”他低喝一声，横霜剑铿然出鞘半寸，凛冽的剑气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将众人护在中心，“此地怨念凝结，恐有阴邪秽物滋生。跟紧，我们沿着岩壁（骸骨之壁）横向移动，寻找相对稳固的落脚点，向上攀爬！”
他的话音刚落——
“窸窸窣窣……咔啦咔啦……”
令人牙酸的声响，从前方的骸骨之壁深处传来！只见那片由无数巨大凶兽肋骨和脊椎骨交错形成的“墙壁”上，一些惨白的、或是暗红色的骨骼，开始不自然地蠕动、凸起！紧接着，一团团粘稠的、由浓郁怨念、死气和破碎灵魂碎片凝结而成的、不断变幻着扭曲面孔的暗影，从骨骼缝隙中缓缓“流”了出来！它们没有固定形态，如同翻滚的黑色泥浆，却散发着比夜魇更加阴冷、更加针对灵魂的恶意，无声地朝着平台上的众人蔓延而来！
是比夜魇更低级、却更加麻烦、数量可能无穷无尽的怨灵聚合体！它们被生者的气息和骨头体内那特殊的“种子”脉动所吸引！
“结阵！以剑气、雷法、阳炎符箓应对！切勿被其近身沾染！”笙箫默厉声喝道，同时折扇一挥，数道青色风刃旋转斩出，将最先涌来的几团暗影切割、吹散。但更多的暗影从四面八方骸骨缝隙中涌出，如同黑色的潮水。
幽若和其他弟子立刻背靠背结成圆阵，剑光、雷光、符火亮起，与涌来的怨灵暗影战在一处。这些怨灵单体并不强大，但胜在数量庞大，不畏消散（被打散后很快又能在骸骨怨念中重新凝聚），且其蕴含的死亡怨气对生灵灵力有极强的侵蚀污染效果，令人束手束脚。
白子画没有参与对怨灵的清剿，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骸骨深渊的上方，那遥不可及的出口方向，以及……骨头那捂着心口、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模样。
他必须尽快带她离开这里！每多停留一刻，她体内的“种子”与这死亡之地的共鸣就可能加深一分，吸引来的危险也会更多！
“走！”
他不再犹豫，低喝一声，左手并指凌空一划，一道璀璨的银色剑气如同匹练般射出，并非攻击，而是在那滑不留手、布满怨灵暗影的骸骨之壁上，硬生生“犁”出了一道宽约三尺、暂时“干净”的向上通道！剑气所过之处，骸骨被强行分开、固定，怨灵暗影被瞬间净化驱散。
“跟上我！”
白子画当先踏上那条用剑气开辟出的、悬于无尽骸骨深渊之上的“险路”，身形如电，向上疾掠！每一步落下，脚下剑气便延伸一分，承载着他的重量，也为他身后的众人开辟道路。
笙箫默紧随其后，不断以风灵之术加固、拓宽这条临时通道，并清除从两侧重新涌来的怨灵。幽若则护着骨头，与其他弟子咬牙跟上。
这是一场与死亡赛跑的逃亡。脚下是深不见底、埋葬了不知多少神魔的骸骨深渊，两侧是不断涌动、试图将人拖入永恒黑暗的怨灵潮汐，上方是遥远而渺茫的微光出口。每个人都拼尽了全力，灵力如同开闸洪水般倾泻。
骨头被幽若半搀半拉着，沿着那条银光闪烁的剑气通道向上奔跑。她呼吸急促，心口的悸动越来越清晰，与这无尽骸骨的共鸣让她头晕目眩，耳边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嘶吼、在哭泣、在诉说着古老的仇恨与不甘。那些声音钻入她的脑海，与之前记忆碎片中的痛苦与绝望混合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淹没。
“别看！别听！静心！”前方，白子画清冷的声音如同惊雷，再次在她识海中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
骨头猛地咬住下唇，剧痛让她清醒了一瞬，强迫自己移开看向那些扭曲骸骨和怨灵的目光，只盯着前方那不断向上延伸的银色剑光，盯着那道在无尽黑暗与死亡中开辟生路的白色身影。
然而，就在他们向上攀爬了约百丈，距离上方出口的微光似乎近了一些的时候——
“轰隆隆——！！！”
整个骸骨深渊，突然发生了剧烈的震动！不是来自上方或下方，而是来自深渊的最深处！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沉睡了无尽岁月后，被他们这群不速之客，尤其是被骨头体内那特殊的“共鸣”所惊扰，缓缓……苏醒了。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怨灵、任何秽气都要恐怖、都要古老、都要绝望的气息，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从深渊最底部，缓缓弥漫开来！
那气息所过之处，所有蠕动的怨灵暗影如同见了猫的老鼠，瞬间瑟缩、退散，没入骸骨缝隙深处，不敢再露头。连那些不断发出的骨骼摩擦声，也骤然停止。
整个深渊，陷入了一种死寂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寂静。
唯有那股不断上升的、令人灵魂都在哀嚎颤抖的绝望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白子画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深渊下方，脸色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甚至……骇然。
只见在下方那无边的黑暗中，两点巨大无比、如同地狱岩浆般缓缓亮起的暗红色光芒，正穿透层层骸骨与死气，朝着他们“望”来。
那不是光芒。
那是……一双眼睛。
属于某个沉睡在这无尽骸骨之渊最底部的、无法想象的存在的眼睛。
而骨头体内的“种子”，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骤然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到几乎要破体而出的脉动与共鸣！
仿佛失散已久的同源，终于在此刻，遥遥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