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恒一眼就看到了雪地中那个几乎被雪花覆盖、身影落寞孤寂的海兰察。
傅恒皱起眉头,快步上前,伸手用力拉住海兰察的胳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海兰察,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
海兰察任由他拉着,身体却像是钉在了原地,毫不动摇。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看向傅恒,里面充满了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悔恨,声音沙哑干涩:
“傅恒……我后悔了……”
傅恒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与海兰察的颓然形成鲜明对比。
他看着好友这副模样,眼中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掠过一丝冷冽的光芒,语气笃定得近乎残忍:
“后悔?可惜,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她……” 他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房门,声音低沉而清晰,“她不会原谅你了。”
这笃定的、仿佛早已看透结局的话语,像一把盐狠狠撒在了海兰察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一股混合着羞愤、恼怒与不甘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他身形骤然一动,毫无预兆地,一个凝聚了所有痛苦与无力感的拳头,便狠狠地砸向了傅恒的脸颊!
“你凭什么这般笃定?!”
海兰察低吼道,声音因激动而扭曲,“难道你就很了解她吗?!
你凭什么断定她不会原谅我?!”
傅恒没有躲闪,结结实实地接下了这一拳,脸颊偏向一侧,唇角瞬间破裂,渗出一丝猩红。
他抬手,用指腹缓缓擦过唇角,那轻微的刺痛让他微微蹙了下眉。
他转回头,冷眼看着眼前神色激动、状若疯狂的海兰察,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鄙夷的平静。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在这里做这副后悔莫及的姿态。”
傅恒的声音冰冷,字字如刀,“你现在这样,纠缠不休,自怨自艾,真是……让人瞧不起。”
海兰察方才因出拳的惯性,加上心神激荡,脚下不稳,歪倒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此刻听到傅恒这般毫不留情的话语,他不由得发出一声苦涩至极的自嘲:
“呵……瞧不瞧得起……不过是旁人的看法……我又何曾在乎过……”
傅恒看着他这副破罐子破摔、沉浸在自我怜悯中的模样,心中那股无名火也窜了起来,他反唇相讥,语气尖锐:
“那你现在守在这里做什么?演给谁看?
既然后悔,为什么不去敲开那扇门,去挽回,去告诉她你改变主意了?”
海兰察神色猛地一僵,被戳中了痛处,张了张嘴,却半晌无言。
他……他不敢。
傅恒将他这副懦弱的情状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即便没有今晚之事,她,也注定不会是你的妻子。
既然如此,你这番惺惺作态,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她看到你的痛苦,让她……心疼你吗?”
他说着,目光再次掠过那扇依旧紧闭、并且内里烛火已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的房门,冷嗤一声,打破了海兰察最后一丝幻想:
“现在看来,你这样做,毫无作用。
她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清楚?
她最是坚定,一旦认定你是不值得托付、临阵退缩的懦夫,就绝不会再回头多看你一眼!”
海兰察怔怔地听着,傅恒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碎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傅恒,脸上的激动与痛苦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他喃喃道:
“是啊……你说的是对的……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的……”
他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用尽力气,支撑着几乎冻僵的身体,从冰冷的雪地里站了起来。
过程中,他甚至没有再敢看一眼那扇他守了半夜、寄托了所有悔恨与期盼的房门。
他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如同拍掉一段不堪的过往,然后,迈着有些踉跄却异常决绝的步子。
一步一步,缓步离开了这个让他心碎神伤的长春宫后院,身影逐渐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雪幕之中。
傅恒站在原地,看着海兰察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在这被落雪逐渐吞没一切声响的寂静深夜里,听到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那声音虽然细微,但在万籁俱寂的雪夜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傅恒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
只见那扇他一直留意着的房门,不知何时,被从里面打开了一道缝隙。
尔晴站在门内,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面容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唯有那双眼睛,在雪光映衬下,平静得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正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她看着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是你告诉他的。”
傅恒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是他对海兰察说的那些关于皇上心思、关于他“护不住”她的话。
他迎着尔晴那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目光,没有狡辩,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愧疚,只是极其坦然地、甚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平静,回了一个字:
“是。”
他并不打算隐瞒,也无意解释自己当时是出于何种复杂晦暗的心理。
是嫉妒?是不甘?是想要借海兰察的手打破些什么?
还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点扭曲的阴暗念头?
这些,都无法宣之于口。
尔晴看着他这副坦然承认的模样,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带着浓浓讥讽的笑意。
“看来,”她的声音如同这冬夜的寒风,刮过傅恒的耳膜,“你也并非你自己所以为的那般……坦荡君子。”
话音未落,那扇门再次被毫不留情地关上。
“砰”的一声闷响,不大,却如同最终宣判的槌音,重重地砸在傅恒的心上。
那扇门在他眼前紧紧闭合,仿佛也在他们二人之间,落下了一道沉重无比、再也无法打开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