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隔着短短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暮色苍茫,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得模糊而又清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而胶着的张力。
傅恒浸染在沉沉的暮霭之中,仿佛一座凝固的雕像。
直到那抹嫩绿色的身影走近,带着一阵若有若无的馨香,停在了他面前几步之遥。
“富察侍卫。”
尔晴微微仰头,看向傅恒,唇角自然地上扬,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明媚的笑容。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玉珠落盘,在这寂静的傍晚时分,听在傅恒耳中,却好似含着蜜糖,甜腻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傅恒定定地站在那里,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几分。
他看着尔晴向自己走来,那明亮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让他感觉无所遁形,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便微微侧过头,避开了那对他来说过于灼人、会搅乱心湖的视线。
他怕自己多看一眼,便会再次沉溺其中,忘记身份,忘记责任。
“璎珞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尔晴似乎全然未觉他的回避,语气轻松地开口,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秘密,“我想,富察侍卫想必……也是想知道的。”
傅恒眼神骤然一暗,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漾开复杂的波澜。
他猛地转回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尔晴,声音因刻意压抑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她……说了什么?”
尽管心中告诫自己不应再与魏璎珞有所牵扯,但毕竟是曾经倾心相待之人,他无法全然漠视。
更何况,她入狱,还与自己有关。
尔晴将他这细微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不由得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风拂银铃清脆。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傅恒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闻到她身上那清雅的淡香。
她微微仰着脸,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却又字字如刀:
“她说……她认下那罪名,就是要让你为她着急,为她奔走,让你移情的那个女子看到,即便你们分开了,你富察·傅恒,心里最在乎、最放不下的,依旧是她魏璎珞。”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傅恒脸上每一丝表情的细微变化。
果然,只见傅恒的眉头先是下意识地蹙起,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怀疑,随即,那怀疑的目光便直直地投向尔晴,带着审视与不解,仿佛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看到他这个反应,尔晴唇角那抹笑意不禁加深,带着几分戏谑:
“怎么?不信吗?还是觉得……你心中的魏璎珞,纯洁无瑕,光风霁月,绝不会是这般……工于心计、利用感情之人?”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将“工于心计”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傅恒的眉头皱得更紧,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他避开尔晴那过于刺人的目光,声音沉郁:
“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见傅恒并未如预期般流露出痛苦或愤怒,反而执着于追问原话,尔晴顿觉没趣。
她撇了撇嘴,那娇俏的模样与她话语中的冷意形成鲜明对比。
她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于暧昧的距离,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疏淡:
“虽说原话并非如此直白,可其中的意思,也确实是……大差不差。
富察侍卫尽可放心,你心里的那个魏璎珞,现在……还没有变,她依旧是那个‘敢爱敢恨’,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顾一切的魏璎珞。”
傅恒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在尔晴的脸上。
这一次,他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试图从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眸、那微微上扬的唇角、那平静无波的神情里,窥探出她真实的意图,分辨她话语中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刻意的挑拨。
然而,当他的视线再次对上了那双清澈得如同浸过月华、亮得惊人的眸子时,心头却莫名一悸。
他垂下眼睫,目光游移,最终落在了她乌黑浓密的发髻间,盯着那支随着她动作而微微晃动的、缀着细碎珍珠的流苏簪子。
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想起了姐姐容音那担忧憔悴的面容,涩声问道:
“那……姐姐呢?她在你面前,难道……就没有提到姐姐吗?没有一丝一毫……对姐姐的愧疚吗?”
他不愿相信,魏璎珞会全然不顾及待她如亲妹的姐姐。
“没有。”
尔晴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她不再是刚才那副带着调笑与试探的口吻,神色转而变得颇为正色,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看着傅恒,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转述:
“她说,那日皇上在金銮殿上,问她是否与侍卫有私情时,她心中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庆幸。”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傅恒骤然变化的脸色,才继续道,“她庆幸,在至高无上的皇权眼里,你们二人……还没有被彻底分开。
那条名为‘私情’的纽带,在那一刻,将她和你,重新绑在了一起。”
她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极轻,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清晰,幽幽地飘向傅恒的耳中:
“而且……她说,她知道,你一定会救她。
不为别的,就为着你心中对她那份无法磨灭的愧疚,就为着你们……曾经拥有过的感情。
她笃定,你绝不会……对她无动于衷。”
傅恒听着这轻飘飘却字字诛心的话语,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锥刺穿了心脏!
一股寒意自心底最深处骤然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瞳孔微微收缩,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几句话。
“庆幸”、“愧疚”、“笃定你会救她”……
原来,他所有的痛苦、挣扎与不舍,在她眼中,竟都成了可以被利用、被算计的筹码?
巨大的震惊与一种被愚弄、被背叛的荒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一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只是僵立在那里,任由那刺骨的凉意侵蚀着他最后的温暖。
等他终于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勉强回过神来,试图理清那混乱的思绪时,抬眸望去,宫道上早已空无一人。
尔晴那抹嫩绿色的、如同春日新柳般的身影,早已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与渐起的宫灯光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荡寂寥的宫道上,只余下他一人,独自承受着这晚来风急,和那彻骨的寒凉。
当尔晴步履从容地回到长春宫后,径直去了皇后寝殿。
殿内烛火通明,容音正倚在榻上,眉宇间依旧笼罩着淡淡的忧思。
尔晴上前,规矩地行了礼,然后便将自己在慎刑司与魏璎珞的对话,几乎是原封不动、语气平稳地复述了一遍给皇后听。
包括魏璎珞那“庆幸”的念头,以及她笃定傅恒会因愧疚而救她的盘算。
容音静静地听着,起初神色尚算平静,随着尔晴的叙述,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待尔晴全部说完,寝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容音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魂魄,愣愣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半晌,才像是梦呓般,喃喃出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竟是这样想的……原来,在本宫不知道的时候,她已变成了这般模样……”
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以及一种被深深刺痛后的冰凉。
她一直以为,璎珞虽性子刚烈,却心地纯良,重情重义,却没想……
明玉一直侍立在一旁,此刻听完,也是满面震惊,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愤懑与不解:
“璎珞……璎珞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她这样做的时候,难道……难道就没有想过皇后娘娘吗?
没有想过您会为她担心,为她向皇上求情,甚至……因此触怒皇上吗?
她心里……就只有傅恒大人和她自己吗?”
尔晴淡淡地瞥了明玉一眼,见她话语间充满了对魏璎珞行事风格的不满与指责,心中不由得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感觉。
那个对魏璎珞忠心耿耿、甚至不惜为其赴汤蹈火的明玉,此刻,竟也对她昔日的姐妹的做派,流露出了如此明显的不认同。
她收敛心神,转向皇后,声音放得轻柔了些,带着宽慰与现实的考量:
“娘娘,事已至此,魏璎珞亲口承认了其心不纯,想必……皇上那边,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松口将她放出来了。”
容音缓缓转过头,看向尔晴,目光中的震惊与刺痛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了然所取代。
她神色缓和了些,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轻轻点了点头:
“本宫知道……本宫只是……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竟也有错看她的一天。”
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面孕育着新的生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与力量,语气变得坚定而柔和,
“如今,那些事,那些人,本宫也无力再去管了。
现在,我只想我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降生,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
“娘娘这样想,是再好不过了。”
尔晴立刻附和,语气真诚,“眼下最最紧要的,都是以娘娘您和腹中小皇子的安康为重才是正理。
旁的人和事,都不值得娘娘再为之劳心动神,伤了凤体。”
明玉见状,也连忙收敛了脸上对魏璎珞的不满,换上担忧的神色,出声附和:
“就是呀,尔晴姐姐说得对。您如今可万万不能再为那些不相干的劳神伤心了,一定要好好修养,放宽心才是。”
容音听着她们的话,脸上露出了带着母性光辉的柔和笑容。
她轻柔地、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力,语气也轻快了些:
“已经七个月了,胎象也稳了。
再过些时日,便可以递牌子,想必母亲便可以入宫来陪产了。”
听到这话,明玉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下意识地看向尔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与慌乱。
然而,却见尔晴正微微倾身,轻声细语地与皇后说着关于孕期调理的闲话,神情专注自然,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她。
明玉默默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鞋尖,心中五味杂陈,神色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