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璎珞单薄的身子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仿佛秋风中最后一片在枝头的枯叶。
眼看着尔晴那抹鲜亮的身影毫不留恋地转身,裙裾已然拂过潮湿的地面,她心底那根紧绷的、名为“尊严”的弦,终于在现实的冰冷与对皇后娘娘的愧疚交织下,铿然断裂。
“等等!”她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急切,脱口而出,“我说……我告诉你……我把原因告诉你。”
尔晴闻言,已然转过去的身体微微一顿,脚步停驻。
她好整以暇地、带着一种猫儿玩弄掌中猎物般的从容,缓缓回过头来。
昏黄的灯光下,她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显得格外清晰,眼神里充满了预料之中的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哦?”
她轻轻吐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姿态优雅地重新站定,等待着对方的坦白。
魏璎珞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刚刚那声呼喊用尽了她积攒起来的所有勇气。
她重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屈起的膝盖,将半张脸埋入臂弯之中,只露出一双失去了神采的大眼睛,茫然地盯着对面墙壁上滑落的水痕。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角落里不知名虫豸的窸窣声,以及两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终于,魏璎珞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那沙哑粗粞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这狭小空间里缓缓响起,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迷茫与痛楚:
“我以为……傅恒之前说的分开,只是一时的气话,是他怪我……怪我行事冲动,怪我不够体谅他。”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污浊的空气倾诉,“自从我回到长春宫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来找过我一次……一次都没有。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我们之前明明那么好,为什么他说变就变了?”
她顿了顿,仿佛那段回忆本身就带着刺,让她难以继续。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盈满水汽、通红一片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栅栏外的尔晴,里面充满了被背叛的委屈、不甘,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拗。
“所以,我去找他了。
我放下所有的骄傲和矜持,去问他,去求一个答案。
可他却告诉我……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和我分开。”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下,“我不相信,凭什么?凭什么他说开始就开始,他说结束就要结束?
我们的感情,在他眼里,难道就如此……如此轻贱吗?”
她的情绪似乎激动了起来,胸膛微微起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力感笼罩。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继续道,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
“那日……在皇上面前,当皇上厉声质问,说出我与侍卫有私情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竟……竟有一瞬间的庆幸……”
她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荒谬可耻,声音越来越低,却依旧清晰可辨,“我庆幸……在皇上看来,我和傅恒,还是被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之间的‘私情’,在那一刻,仿佛成了证明我们曾经紧密相连的唯一纽带……所以……”
听到这里,尔晴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她略略睁大了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眸子,脱口而出:
“所以……你就因为这一瞬间荒谬的‘庆幸’,认下了这桩足以毁掉你前程,甚至可能丢掉性命的罪名?!”
这个理由,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幼稚、冲动,却又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令人心惊的偏执……
魏璎珞对于尔晴那充满不可置信的疑问,仿佛充耳不闻。
她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双臂更加用力地环抱住自己,纤细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手臂的皮肉里。
仿佛这个自我拥抱的姿势,是此刻唯一能汲取到一点点虚幻慰藉的来源。
“是……我应了下来。”
她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仿佛在确认某个早已做下的决定,“因为我知道……傅恒若是知晓我因私情而被囚禁,他绝不会……无动于衷。
他一定会来……他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这几乎成了她陷入这绝望境地后,唯一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崩溃的信念。
说话间,她平直短促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泪珠,终于承载不住那沉重的悲伤,悄然滑落。
划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湿凉的痕迹,随即无声无息地湮没在粗糙的囚衣布料中。
尔晴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滴转瞬即逝的眼泪。
她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稀罕事物。
她微微歪着头,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与好奇?
“你……居然还会流泪啊?”
她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魏璎珞。
她上前一小步,更加仔细地打量着对方泪湿的脸庞,眼神中充满了探究,“我以为……像你这般,做事只为自己心意、不管他人死活,冷心冷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是不会……或者说,是不屑于流泪的。”
魏璎珞闻言,神色猛地一僵,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
她抬起泪眼,看向尔晴,声音里带着被羞辱的怒意和反驳:
“之前……你不是还说我是‘敢爱敢恨’吗?
怎么,如今就变成了‘冷心冷肺’了吗?!”
她记得清清楚楚,昔日尔晴曾用“敢爱敢恨”“夸赞”过她,那时她心中甚至隐隐有过一丝认同。
尔晴看着她激动的模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缓缓蹲下了身子,使得自己的视线与蜷缩在地上的魏璎珞几乎持平。
她收敛了脸上那带着距离感的笑容,神色是难得的认真,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
“在我看来,‘敢爱敢恨’和‘冷心冷肺’,在某些时候,其实是差不多的意思。”
目光如同解剖的刀,试图剖开魏璎珞的内心:
“所谓的‘敢爱敢恨’,本身就是一种极端。
它意味着为了心中的爱憎,可以不顾一切,不计后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过程中,会伤到谁,会连累谁,或许……根本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
从这一点上看,它与‘冷心冷肺’,又有什么区别?”
魏璎珞被她这番话问得恍惚了一瞬,眼神出现了片刻的迷离。
她是这样的人吗?之前尔晴说她“敢爱敢恨”时,她心底确实是隐隐认同的,甚至以此为傲。
那现在呢?当这个词被赋予了“冷心冷肺”的注解时……
不!
她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开这令人不安的思绪。
她想起了自己入宫的初衷,想起了为姐姐报仇雪恨的决心和那段艰难曲折的过程。
为了那个目的,她确实可以不择手段,可以隐忍,可以算计!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又怎样?
她魏璎珞,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深宫,这世道,何曾对心软的人仁慈过?
然而,就在她刚刚用往日的信念重新武装起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时,尔晴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惊雷,轰然炸响在她的耳边,让她整个人如同被冻结般愣在当场,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
只听那清脆悦耳、此刻却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嗓音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她最脆弱、最不敢触碰的神经上:
“说了这么多,关于傅恒……你怎么不问一问,傅恒与明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敢问。”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魏璎珞所有强装出来的镇定与自我安慰。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瑟缩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将头深深地、彻底地埋入了自己的臂弯之间,形成了一个绝对防御和自我封闭的姿态。
她用无声的抗拒,回应着这个她最害怕面对的问题。
尔晴蹲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这副鸵鸟般的模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穷追猛打,咄咄逼人。
片刻后,她缓缓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自己丝毫未乱的衣摆。
她垂眸,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拒绝与外界交流的身影,鼻腔里几不可闻地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随即,她不再有任何停留,转身,迈着与来时一般无二、从容不迫的步子,款款离去。
最终彻底融入了牢狱深处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在这片死寂里,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
魏璎珞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那双早已被泪水浸透的臂弯间,抬起了头。
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里面盛满了悔恨、痛苦与茫然。
她怔怔地望着尔晴离去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空荡与黑暗。
她对不起皇后娘娘………
这个认知,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她的心脏。
让娘娘为她这样一个“冷心冷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奔波忧心,甚至不顾惜自己身怀六甲,去向皇上求情,以至于触怒龙颜……
想到此处,心里的懊悔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窒息。
她颤抖着单薄的身子,极力压抑着喉咙里即将冲出的、破碎的哭声。
然后,她用手臂支撑着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面向长春宫的方向,她缓缓地、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悔罪之意,屈下了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深深地,将额头抵在了沁凉刺骨的石板上。
而与此同时,傅恒刚刚辞别了姐姐,心情沉重地走出长春宫。
暮色四合,宫灯初上,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正欲沿着宫道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前方不远处,那道正缓步走来的窈窕身影所吸引。
是尔晴。
她穿着一身嫩绿色的宫装,在渐沉的暮色中,那颜色鲜亮得如同初春最新嫩的柳芽。
她步履从容,身姿婀娜,晚风轻轻拂过她的裙摆和鬓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而娇媚的风致。
傅恒就那样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目光复杂地追随着她那抹越来越近的亮色。
心中那份因姐姐的失望、因自己的无奈、因这桩被迫接受的婚事而带来的痛苦,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为何……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尔晴自然也看到了伫立在宫道上的傅恒。
她的脚步未有丝毫紊乱,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节奏。
同时,她也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沉的痛苦与挣扎。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选择视而不见,或是刻意避开。
反而,她坦荡地、甚至带着一丝平静的探究,迎向了傅恒那充满了痛楚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