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尽头没有门。
我抱着陈砚,他的身体轻得像一段熄灭的火柴梗。镜面虚空里浮着无数碎片,每一片都映出704室的不同切片——厨房水龙头滴答、窗帘被风吹起一角、床头灯亮了一瞬又灭。这些画面不再流动,凝固在某种被暂停的时间中。
左眼还能看见。
上一阶台阶时,那道来自研究员指尖的触碰让视野清晰起来。酒红色退去,数据纹路消散,现在我看东西不再带着金属光泽的拖影。我低头看他,睫毛覆着一层薄霜似的光,嘴唇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前方站着七个女孩。
她们背对着我,穿着红睡裙,裙摆垂到脚踝,发丝贴在颈后,一模一样的姿势,像是排练过无数次。空气里没有风,可裙角微微晃动,仿佛还残留着呼吸的节奏。
我停下。
她们不动。
我把陈砚轻轻放在倾斜的镜面上,用风衣垫住他后脑。他胸口那行闪现的文字已经消失,皮肤下只剩下微弱的银光游走,像快要耗尽的电流。
我举起相机。
不是为了拍她们,而是借镜头反光看自己身后。
镜中没有我。
只有一排悬浮的舱体轮廓,八具,排列成环形。其中两具亮着暗红的光,一具接近熄灭,另一具……正在缓慢渗出银色细丝,缠向中央的数据核心。
我收回视线。
七个女孩同时转了过来。
我膝盖发沉,几乎跪下去。
那是陈砚的脸。
最小的那个约莫六七岁,脸颊圆润,眼睛睁得很大;中间几个是少年、青年,直到最右边那个,完全是现在的他,只是眼神空了,像是被抽走了内容。七张脸,七段岁月,全都嵌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体里。
她们张了嘴。
没有声音,但嘴唇同步开合。
“你终于来了。”
我后退半步,脚跟踩空,镜面却没有塌陷。它只是微微震颤,像水面被触碰。我稳住身体,喉咙干得发痛。
“你们是谁?”我问。
七张嘴再次动起来:“我们是他。”
“第八容器的记忆残片。”左边第一个孩子说。
“被她截留。”第二个补充。
“用来喂养系统。”第三个。
她们说话的方式像拼接而成,一句接一句,却不重叠,像是同一段程序在不同节点运行。
我盯着最年长的那个“陈砚”,他的眼角有一道旧疤,是我去年冬天在他脸上见过的。那时他说是小时候摔的。我没多问。
“林晚用了你们?”我说。
七张脸一起摇头。
“不是用。”成年模样的那个开口,声音低哑,“是我们自愿留下。她答应让我们记住你。”
我愣住。
“她说只要愿意成为‘母体’的一部分,就能保留关于你的记忆。哪怕只是碎片。”少年形态的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所以我们签了协议。在意识上传前。”
我忽然笑了一声。
笑声在空旷的镜渊里撞来撞去,最后碎成几段回音。
“所以你们现在是……她的养料?”
“是选择。”最小的那个说,“比起彻底遗忘,我们宁愿这样活着。”
我攥紧相机,指节发酸。
就在这时,地面开始上升。
不,是她们脚下的镜面隆起,形成一座平台。七个女孩的身影缓缓抬高,而从她们之间的缝隙里,一道人影升起。
酒红丝绒裙,珍珠发卡,手指交叠在腹前。
她浮在半空,面容平静,像参加一场久违的家庭聚会。
“镜心。”她叫我名字,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带他回来了。”
我没有回应。
她目光扫过我怀中的陈砚,又落回我脸上:“你知道为什么选你吗?因为你最像她。冷静,克制,会为别人按下快门,却从不回头看自己的底片。”
我喉咙动了动。
“我不是林念。”我说。
“我知道。”她点头,“你是更好的版本。有她的记忆,却没有她的软弱。你不会哭着求我救她,你会自己走进实验室。”
我猛地抬头。
“你也知道?”
“我设计的。”她微笑,“七次失败,才换来一个稳定的容器。而他——”她看向陈砚,“是第八个机会。不是替补,是补全。你们两个加起来,才是完整的‘家’。”
我浑身发冷。
“所以这一切……我的逃亡,我的记忆混乱,老园丁的提示,甚至林昭的出现……都是你安排的?”
“不是安排。”她纠正,“是引导。孩子总会回到母亲身边,只要灯还亮着。”
我忽然想起什么。
“那幅涂鸦……‘别关灯’……是你让他画的?”
她摇头:“是他姐姐。但她不知道,那句话会被编译成清除密钥。人性总是意外地有用。”
我低头看相机。
残破的机身,裂开的取景框。我把它举到眼前,对准中央的林晚。
“你想让我做什么?”
“接受。”她说,“成为母体的核心。让所有失去的‘孩子’都有归处。让爱不再依赖肉体存活。”
我手指扣在快门键上。
“如果我不呢?”
她笑了,像母亲看倔强的孩子。
“那你就会看着他彻底消失。不只是身体,是连最后一丝意识都被同化。你会亲眼看着他变成另一个我。”
话音未落,现实世界的信号突然刺入。
陈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颅骨内震动:
“杀了我……这是唯一的……”
最后一个字卡住,像是被剪断的录音。
我猛地回头。
镜面深处,那具原本半透明的身体,现在已经完全镜面化。整具躯体泛着冷光,像一尊玻璃雕像。他的嘴没动,可嘴唇边缘渗出极细的银线,正一缕缕飘向空中,融入数据流。
他还剩一点意识。
他在求我动手。
我转回身,面对林晚。
“你说我们都是你的孩子。”我声音很稳,“那如果孩子想杀死母亲呢?”
她神色不变:“那就证明,你已经真正继承了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疯狂。”
我没有再说话。
我把相机放下来,抱起陈砚。
他的身体冰冷,重量几乎可以忽略。我一步步走向那七个“陈砚”。
她们静静站着,没有阻拦。
我停在最小的那个面前。
“你还记得疼吗?”我问。
他眨了眨眼。
“记得。”
“那就告诉我,如果现在不结束,他会变成什么样?”
七个嘴再次同步:“我们会吞掉他。然后,轮到你。”
我点头。
我把陈砚轻轻放在地上,让他面向我。然后解开风衣,从内袋掏出一把小刀——是上次从保安老周尸体旁捡的,一直没扔。
刀刃很短,但足够锋利。
我蹲下身,在他胸口划了一道。
没有血。
只有一缕银光涌出,像雾一样升腾。
我将刀尖对准那团光。
“对不起。”我说。
就在这时,林晚的声音响起:
“你真的以为,杀他就能终结一切?”
我没有理会。
我把相机举到眼前,最后一次对准他的脸。
快门即将按下。
刀尖距离那团银光只剩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