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清莲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又是一夜浅眠,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反复挣扎,梦里是翻动的书页、模糊的陌生气味、母亲照片上那个刺眼的指甲凹痕,以及沈星河描述中那辆深灰色的轿车和戴鸭舌帽的背影。每一次从短暂的昏沉中惊醒,她都会下意识地看向门轴上方那片阴影,确认那缕头发是否还安然无恙。
还好,一夜无事。
但这份“无事”带来的并非安宁,而是更深沉的紧绷。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煎熬。她知道,入侵者不会就此罢手,下一次接触,或许就在下一秒,或许在离开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刻。他们必须在对方再次行动、或者采取更激烈手段之前,理清头绪,找到自保和反击的可能。
她起床,洗漱,动作比平时更加轻捷迅速。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光,她再次快速检查了一遍房间里的几个“警报点”——门轴头发、窗户锁舌灰尘、窗台划痕、行李箱密码锁缝隙的细灰。一切如常,至少表面如此。
她给沈星河发了条短信:“老地方,图书馆,早点去占位置。” 然后开始收拾东西。今天不需要带太多书,但那个装着“黑龙”信件的防水袋,她仔细地塞进了书包最内侧的夹层,紧贴着脊背。那感觉,像背着一块冰,也像背着一把不知何时会派上用场的、生锈的钥匙。
沈星河的回复来得很快,只有一个字:“好。”
清晨的校园格外寂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啁啾,空气里带着露水的清凉。清莲脚步很快,穿过空旷的操场,走进图书馆那栋尚在沉睡的灰色建筑。刷卡,进入,熟悉的陈旧书卷气和冷气扑面而来。阅览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排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照亮一排排沉默的书架和整齐的桌椅。
她没有去他们常坐的那个靠窗的、阳光充足的位置。那里视野虽然好,但也相对暴露。她选择了阅览室最深处、靠近工具书区的角落。那里光线相对昏暗,被高大的书架半包围着,形成一个小小的、不易被注意到的三角区域。两张旧书桌并排放着,椅子对着墙壁,背对着大部分阅览空间。坐在这里,既能低声交谈,又能通过书架间的缝隙,观察到入口和大部分区域的情况,是一个相对隐蔽又保有警戒视野的位置。
她刚放下书包,沈星河就到了。他推开玻璃门,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目光很快锁定她,快步走了过来。他看起来比昨天更加憔悴,眼下浓重的青影显示他同样没睡好,但眼神里多了一种被危机催生出的、强行镇定的清醒,以及看到她安然无恙后的、一丝细微的放松。
“这么早。” 他低声说,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将书包放在桌上,动作有些重,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这里说话方便些。” 清莲示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声音压得很低。
沈星河会意地点点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周围。确认暂时无人,他才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和两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还温热的煮鸡蛋,推了一个到清莲面前。“吃点。我早上煮的。”
很简单的食物,却让清莲冰冷的心,泛起一丝极淡的暖意。她没有拒绝,拿起鸡蛋,在桌沿轻轻磕破,慢慢地剥着壳。沈星河也沉默地剥着自己的鸡蛋。两人就这样,在清晨寂静的图书馆角落,安静地吃着这顿简陋却温暖的早餐,像两只在寒冬清晨互相依偎取暖、警惕着四周的小兽。
吃完鸡蛋,喝了几口保温杯里温热的豆浆,身体里有了些暖意,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稍微松弛了一点点。沈星河将蛋壳和手帕仔细收好,放进书包侧袋,然后双手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互相绞着,看向清莲,眼神里是清晰的询问——可以开始了吗?
清莲点了点头。她先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防水袋,但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放在两人中间的桌面上,像一个无声的、代表着危险源头的证物。
“我们先从头理一遍。” 清莲开口,声音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性,“第一,闯入我房间的人,目标明确,手法专业,不为求财。他们翻找了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重点是书籍、文件、以及……” 她顿了顿,“我母亲留下的东西。”
沈星河的目光落在那个防水袋上,点了点头。
“第二,他们同时也在跟踪、监视你,甚至可能翻动过你家的信箱。这说明他们的目标,不只是我,也指向你,或者,指向和你有关的人——你父亲沈寒川。”
沈星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喉咙动了动,没说话,只是再次点头,脸色更加苍白。
“第三,所有事件的源头,目前看,都指向这里。” 清莲拿起防水袋,轻轻晃了晃,里面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黑龙航运’,我妈欠下的巨额赌债,信里提到的‘私人物品’。以及,你爸和我妈之间,那些不清不楚的债务和逼迫关系。”
“所以,” 沈星河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们的目标,是我妈可能留下的……那样‘东西’?信里说的笔记本和文件袋?”
“很可能。” 清莲将防水袋放下,“但信里提到的,是放在船上储物柜里的‘遗物’。如果只是那些,他们直接处理掉就好,何必大费周章来调查我,甚至可能检查那些东西是否被我‘继承’了?除非,他们怀疑,我妈还带了别的、更重要的东西下船,藏在了家里,或者……交给了别人。”
“更重要的东西?” 沈星河蹙眉,努力思考,“是什么?钱?我妈要是有钱,也不会欠那么多债,不会……”
“不是钱。” 清莲打断他,眼神锐利,“如果只是钱,他们不会用这种方式。他们翻我的书,看法律案例,检查证件,动作专业,更像是……在寻找某种证据,或者,某种具有特定价值的‘物品’,而不仅仅是债务凭据。”
沈星河愣住了。“证据?物品?”
“对。” 清莲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星河,你仔细回想一下,你爸生前,除了逼我妈还债,还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太寻常的事?尤其是,和他那个典当行有关的?”
“典当行?” 沈星河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痛苦的抵触。父亲和他的典当行,是他最不愿触及的回忆核心,那里充满了父亲醉酒后的暴戾、对母亲的羞辱、以及最终那个雨夜的疯狂。但此刻,在清莲冷静目光的逼视下,他知道必须面对。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忆那些混乱的片段。“典当行……生意一直不太好。我爸经常抱怨收不到好东西,都是些破铜烂铁。他……他好像也帮一些人处理过不太好出手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他从不让我多问。”
“不太好出手的东西?” 清莲捕捉到了关键词,“比如呢?来路不明的?赃物?”
沈星河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她,眼中充满了惊骇。“你……你是说……”
“我只是猜测。” 清莲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一种冷酷的逻辑性,“你爸开典当行,有渠道处理一些灰色物品。我妈在邮轮上工作,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客人非富即贵,偶尔丢失些贵重物品,太正常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妈在船上,不止是赌,还动了别的心思,比如,顺手牵羊,拿了一些客人的东西——珠宝、名表、甚至古董小件——她自己在船上肯定没法处理,需要找人销赃。而你爸,恰好有这门路。”
这个推测,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沈星河混乱的记忆!一些早已被遗忘的、父亲酒后的只言片语,猛然浮现在脑海——
“……妈的,那娘们胆子真肥,什么都敢拿……也不看看是什么来头……” 父亲醉醺醺地对着电话骂骂咧咧。
“……东西是好东西,就是烫手……得找个稳妥的下家……” 模糊的对话片段。
还有母亲,某次拿到一笔钱后,短暂地阔绰了几天,买了新衣服,还破天荒地带他下了次馆子,但很快又变得惶惶不可终日,钱也莫名其妙地消失,重新陷入债务的泥潭。以前他只以为是赌债循环,现在想来……那笔钱的来源,或许并不单纯?
“我……我想起来一些事。” 沈星河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神因回忆而有些空洞,“大概……是一年多前,有段时间,我妈好像突然宽裕了一点,但很快又不行了。有一次,我听见我爸在电话里跟人吵架,说什么‘东西不对’、‘说好的不是这个’、‘船上的人要找麻烦’……我当时没在意,以为又是赌债的事。后来……后来没多久,我爸就……” 他说不下去了,脸色惨白。
“船上的人要找麻烦。” 清莲重复着这句话,眼神冰冷如刃,“这就对了。如果我妈从船上偷了客人的贵重物品,通过你爸销赃,但东西可能出了问题——也许是赃物本身特殊,有标记,难以出手;也许是买主发现了问题,找上门;又或者,最重要的是,失主——很可能不是普通客人,而是船上那些有背景的‘大人物’或者他们背后的势力——发现了,开始追查。”
她顿了顿,继续推理,语速不快,但逻辑链条异常清晰:“追查下来,很容易找到我妈。赌债或许只是幌子,或者是在追查过程中施加的压力。我妈被逼到绝路,可能留下了什么线索,或者,那样东西本身就没有完全脱手,还藏在某个地方。你爸作为中间人,也脱不了干系。现在,我妈‘自杀’了,你爸‘失踪’了。但那样东西,或者关于那样东西的线索,可能并没有消失。于是,追查的人——很可能就是‘黑龙’方面,或者失主雇佣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我们这两个‘继承人’。”
沈星河听得冷汗涔涔,清莲的推理虽然冷酷,却将那些散乱的碎片——母亲的突然宽裕和迅速潦倒、父亲含糊的抱怨和电话、闯入者的专业调查、信件的试探、以及同时针对他们两人的监视——完美地串联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所以……他们闯进你家,翻找的,可能就是我妈偷的那样‘东西’,或者相关的证据、线索?” 沈星河的声音干哑。
“不只是我家。” 清莲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他们也在调查你。翻你家信箱,跟踪你。这说明,他们怀疑那样东西,或者线索,也可能在你那里,或者,与你父亲有关。你父亲是典当行老板,是销赃的关键一环,他可能知道东西的下落,或者保留了某些交易记录、凭证。你作为他儿子,很可能接触过,或者,他留下了什么给你而不自知。”
沈星河猛地摇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没有!我爸什么都没给过我!他除了打我,骂我,从来没给过我任何东西!典当行里……我也很少去,里面又乱又脏,都是些破烂……”
“你再仔细想想!” 清莲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尽量平和地说,“任何不寻常的东西,哪怕是一把奇怪的钥匙,一张看不懂的纸条,一个旧盒子,或者……他有没有反复叮嘱过你什么,或者,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他特别在意、不让你碰的?”
沈星河抱着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强迫自己在那片充满痛苦和恐惧的记忆废墟中挖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阅览室里开始有零星的早读学生进来,带来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但都被他们周围高大的书架隔绝,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钥匙……” 沈星河忽然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典当行后面,有个很小的仓库,放些不值钱的死当和杂物。那仓库的钥匙,我爸以前总别在裤腰上,后来有一次喝醉了,好像丢过,还发了好大脾气。但……那仓库里真的没什么,我去过,都是灰,堆着旧家具、破箱子什么的。”
“仓库……” 清莲若有所思,“你去仔细检查过吗?尤其是你爸‘失踪’之后?”
沈星河摇头:“没有。他……出事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典当行。那里……有不好的回忆。而且,街道和派出所的人好像去看过,也没说什么。”
“也许,他们没找到想找的。” 清莲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又或者,那样东西藏得很隐蔽,一般人发现不了。但闯入者搜查了我家,没找到,自然会怀疑东西是否还在典当行,或者,相关的线索是否在你身上。所以他们会跟踪你,翻你的信箱。”
她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仿佛在梳理思路。“目前看,闯入者在我家没找到目标物品,至少没找到明显的。但他们留下了记号,说明确认了某些线索的价值——比如我妈的照片。他们还在继续调查你,说明怀疑重点可能正在向你这边转移。”
沈星河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那……那我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也闯进我家?”
“很有可能。” 清莲直言不讳,“你家现在只有你一个人,比我的宿舍更易下手。而且,你家的信箱已经被翻动过,这很可能是一次试探,或者是为了获取信息。”
沈星河的脸色更白了,手指紧紧攥着。“那我们……我们报警吧?”
“报警说什么?” 清莲反问,语气冷静到近乎残酷,“说我们怀疑有人要找一样可能是我妈偷的、我爸销赃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警察会怎么问?问东西在哪?我们不知道。问证据?我们没有。最后很可能不了了之,反而彻底暴露我们知道这件事,打草惊蛇。”
“那……那难道就等着他们来?” 沈星河的声音里带上了绝望。
“不。” 清莲摇头,眼神里重新凝聚起那种冰冷的、决绝的光芒,“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主动。”
“主动?怎么主动?”
清莲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又转回来,落在他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脸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星河,带我去你家的典当行。去那个仓库看看。”
沈星河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现……现在?去那里?”
“对,现在。趁白天,相对安全。我们需要确认,那里是否也被搜查过,有没有留下线索。更重要的是,” 清莲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我们需要抢在他们前面,看看那样‘东西’,或者找到它的线索,是不是真的藏在那里。如果真的是,我们必须拿到手。那是筹码,也可能是……我们了解敌人、甚至保护自己的唯一机会。”
沈星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去那个充满噩梦记忆的地方,去寻找一个可能带来更大危险的东西……这提议听起来疯狂而危险。但看着清莲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冷静和决绝,感受着她话语里那份“我们”的坚定,他心中那冰冷的恐惧,似乎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依赖、信任,以及一丝被点燃的、微弱却真实的勇气——稍稍冲淡了一些。
是啊,他们已经被卷进来了。躲,是躲不掉的。清莲说得对,与其被动等待猎手上门,不如主动去看看,陷阱里到底藏着什么。至少,他们现在是两个人。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不再颤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我带你去。我知道后门的钥匙藏在哪。”